第三章
夏春花2025-10-17 19:287,456

   柳婧瑶返京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闷湿的空气裹挟着尘土,行人像是剥了壳的虾子,被扔进高压锅里蒸煮。

   霍凯在出站口等她,撑了一把无印良品的折叠伞,细瘦的伞杆在雨帘里飘摇。

   那天出站的乘客出奇地多,他们在出租车等候区排了两个小时的队,还没轮着一辆车。

   等候的人群变得焦躁不安,司机不停鸣着喇叭,车前灯将雨丝照亮,在狭窄的通道中连成一串橙红相间的彩珠。霍凯把伞往柳婧瑶的方向倾斜,自己的肩膀被淋湿了大半。但柳婧瑶正因自己今早穿了一双帆布鞋而懊恼,积水没过鞋底,渗进布料,浸得她脚趾发凉发胀。

   “为什么他这么笨?就不知道带一把大伞?”她打量着霍凯因淋雨而打绺的短发,心中忍不住鄙夷。

   那一刻,她无比确认,自己终于是又回到了北京。

   拥挤、混乱、躁动,让人心里像有一把火在干烧。

   “谈的怎么样?”

   “嗯?”

   “不是说回去谈你那个高中同学的事儿吗?谈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死了,说是从八楼的阳台上跳下来,当场死亡。”

   “那——我请你吃饭吧。”

   她捕捉到了霍凯话音里一闪而过的轻松。

   三里屯一家他俩都喜欢的意大利餐厅,放Maurizio Pollini的钢琴曲,邻桌一个白人家庭在用英语互相交谈。

   霍凯用叉子卷了一大口罗勒意面,送到嘴边,没吃,又放回盘里。

   “曹总上周跟我说,组里要新来一个校招生,先实习着,等毕业了自动转正。”

   “什么意思?曹总跟我说,没有HC了呀。”

   “有的,但只有校招名额,你转正式,算是社招的,两个系统不一样。”

   柳婧瑶把水杯重重撂到桌面上,气笑了,“那她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天天躲我干嘛呢?”

   “这都多少回了,她哪有脸再跟你说。我偷着打听了,那女孩北大毕业的,提前过来实习,还是曹总的学妹呢。本来想给胡姐带的,但胡姐不是有你了嘛,她就——跟着我。”

   “好啊,多好,你好好干,往后说不定还能升组长呢。”

   “瑶瑶,你别生气,你也知道,曹总手底下没几个自己人,胡姐一个,我一个,你一个,新来的校招生,她总不能往外推吧,那不是长了魏婷的气焰?就只好推给我了。”

   “我没生气啊,我哪有资格生气,我一个外包,我可没脸说我是自己人。”

   霍凯搓了把脸,叹一口气,罗勒面还卷在叉子上,酱汁在面条上一点点凝固,两个人都没有动。

   霍凯与柳婧瑶在同一家公司的同一个部门,俩人谈恋爱,背着同事们,谈的是地下恋情。最开始,柳婧瑶被胡姐招来做实习,霍凯是新来的校招生,俩菜鸟互帮互助,中午在食堂约饭分享经验,霍凯比柳婧瑶大一岁,又是她同乡,一来二去,互生好感。

   确立关系那天,是柳婧瑶外包转正面试的日子。面试前,曹总和胡姐都给她打包票,“就是走个过场,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年你胡姐就是这么过来的,先实习,再做外包,有HC了就转正式,你看眼下她都做了十来年了,很顺的。”

   霍凯特意提前订了蛋糕庆祝。结果,到了面试时间,却找不着曹总的人。

   “临时来了个其他部门转岗的,江总去面试了,回来说那人特好,定了要她。真对不住啊婧瑶,下回有HC了肯定是你。放心吧,很快的。”江总是总监,曹总是组长,组长的胳膊拧不过总监的大腿,没办法。

   那时候转岗过来的女孩,就是魏婷。

   事后,柳婧瑶又在这个部门做了一年半。到现在,二零二五年,转正转正幌了她不下三回,要么HC被临时取消,要么是曹总自己搞混了校招和社招系统,她还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离在团队之外做外包,连部门的企微群都无权进入。但身上却担着最重的业绩,她跟胡姐一起,要完成一点二个亿。

   曹总偶尔与她在茶水间聊天,夸她PPT写得好,有创意,有想法,是部门的中流砥柱。

   她下了班,对霍凯吐槽,“中流砥柱,是个外包,好不好笑?”

   因为这个,她才怕周逸问她工作。

   你在哪儿工作?

   国内某个数一数二的大厂。

   做的什么?

   外包。

   也不是不能说。就是觉着吧,有点丢人。

   万幸还有个霍凯。在公司他俩当搭子,下了班就做回情侣。大学室友知道柳婧瑶谈了个这样的男朋友,都说她命好。

   身高一米八三,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工作体面,薪水丰厚。父亲做老师,母亲是公务员,在小城有房有车,家境殷实。

   他学历也高,人大的硕士,不抽烟不喝酒,最大的爱好是运动和美食,做事重逻辑,把自己未来每一年的发展都规划得井井有条。

   与柳婧瑶交往后,他会认真计划每一次约会,几点见面、去哪家餐厅、吃过饭去哪里逛街。逢节日纪念日,他也会提前准备礼物。每份礼物的价格都在千八百块钱左右,对于刚步入职场的两人来说,既不显得寒酸,也不会让她有回礼压力。

   很体贴,很安稳。

   如果在她吐槽工作的时候,他不要总摆出一副“既然没有好的解决方案,总抱怨有什么用”的姿态,就更好了。

   “别为了那帮人生气,多不值当。外包也好,正职也罢,你怎么都是我女朋友,在我眼中都没差的。”霍凯说。

   她没吭声,收好行李,去柜台结账。

   回家的路上,雨势更大。霍凯照旧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但她刻意往外挪了半个身子,也像霍凯一样淋湿了半个肩头。

   这个月新租的房子,六楼顶层,没有电梯,老旧的两室一厅,还没来得及收拾,房间到处都堆满纸壳箱。

   霍凯忙着把湿透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又去阳台刷她那双沾满泥水的帆布鞋。柳婧瑶蹲在卧室里翻板蓝根,想着冲两杯,预防感冒。

   但找了好几个箱子,翻出一堆早就被抛到脑后的零碎物件,要找的东西还是没找到,她右手食指反而被箱子里的一根木刺划破了一道口子。

   盯着那道细小的伤口,不知为何,她眼前又浮现出段鸣昭躺在棺材里的样子。黑紫色的脸,莫名就让她想到当年竹青小院里挂着的那串紫葡萄。

   她眼眶发酸,有点想哭。但还没等眼泪酝酿出来,就被一阵突兀的手机提示音打断。

   她被拉进三个新的微信群。

   “【自己人】吉星跨界项目小小群”

   “【内部】吉星跨界项目执行全员群”

   “【客户】吉星跨界项目冲刺群”

   不等她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胡姐的电话下一秒就砸过来。

   “宝贝,咱最近爆单了。我现在手头有四个项目并行,实在盯不过来,我跟曹总报备了,吉星这个项目全权交给你负责——”

   这个项目磨了有段时日,此前已给客户线下提过六轮案,每一轮客户都说满意,每一次会后又提一堆修改意见。光提案,不下单,按公司内部流程,每轮提案又要三家比稿,供应商拿不着方案费,还得自付提案差旅,磨跑了小十家供应商,客户要得急,销售催得紧,眼下,再找不着一家供应商愿意承接。

   胡姐讲了半天,但最终刻进柳婧瑶脑子里的,只剩两句话。

   “这客户今天就要看新方案。”

   “听说上半年业绩一般,咱部门又有裁员名额。”

   挂了电话,她抬头去看霍凯。霍凯正拎着沾满泡沫的鞋刷子,抱肩倚在卧室门口,见她目光看过来,缩了下身子,扭脸要走。

   柳婧瑶叫住他。

   “裁员的事儿,你也听说了?”

   “都是他们风言风语的在传,也没准信,怕给你说了,你又有心理负担。”

   “不是才招了新人吗?又裁员?闹着玩呢?”

   “新人占的是去年九月的HC,去年咱业绩完成得好啊。今年这不是——”霍凯进屋来,搬了把椅子,坐到柳婧瑶面前,“所以你看啊,瑶瑶,这份工作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

   “我还不知道吗?”柳婧瑶白他一眼,“你带着新人,你稳了,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这不是坐着跟你说嘛。”霍凯把脸凑过来,“我最近琢磨着,咱俩也年纪不小了,我爸妈也一直念叨着,想见一见你。”

   “我有什么好见的。”柳婧瑶不自在地把脚往后挪了一步,“我还没跟你说,你猜我回辽市,碰见谁了?”

   “我爸妈?”

   “什么呀。我碰见我高中同桌了,没想到十年没见,大家变化还蛮大的。”

   “那下一次回辽市,是不是也可以见一见我爸妈?”

   他的手按在她腿上,被她一巴掌拍开。她从包里掏出电脑,“真别闹,干活了。”

   六版方案都传过来,柳婧瑶依次看过。

   第一版,请明星做代言人、拍TVC;

   第二版,与咖啡品牌跨界做线下活动;

   第三版,做新品发布会直播;

   第四版,请歌手翻唱品牌主题歌;

   第五版,请KOL参加品牌线下车主大会;

   第六版,为品牌CEO打造一档对谈类微综艺。

   第七版的修改方向,胡姐说,这回客户是真想清楚了,跟市场部的总监都开会碰过了,他们在电话里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再像前面那样推翻重来了。

   “他们说,还是要请明星做代言人,拍一只有电影感的TVC,而且要跟一家有知名度的影展做跨界,到时候在影展现场辟出一块空间,专门做这只TVC的展映,再邀请明星来走红毯。有格调,很高端。”

   柳婧瑶沉默半晌。“那不能再让出第一版方案的供应商来帮帮忙吗?”

   “问了,他们把这家客户骂了个狗血喷头,还问我这个项目对接的销售叫什么名字,他们要去投诉,说他对客户没有把控。我安抚了好半天,才把他们的情绪安抚下来。”

   没辙。

   她把第一版方案调出来,改了PPT的主题模板,换了套新字体,又找了新图片贴进去,文字用AI洗了一遍表述方式。再上网,搜了目前国内比较有名气的两家影展,把介绍和官网搜到的合作方式复制粘贴进方案,标红备注“如上仅为示例,具体合作方待后续沟通确认”。

   最后调一遍方案的整体逻辑,赶在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把文档发到自己人的小小群里。

   胡姐第一时间回了个大拇指,“真快啊宝贝。”

   她合上电脑,去洗澡,十分钟的功夫,回来时,手机屏幕上挤满六条消息、三通微信语音、四通未接来电。

   回拨过去,胡姐的声音透出压不住的急躁。

   “宝贝,跟进项目呢,手机不离身哈。”

   她深吸一口气,霍凯从另一张书桌上抬头,扔给她一包纸巾。那张书桌上,摊开的是公务员考试行测真题。

   应胡姐要求,把平台的资源点位删删改改,方案一直调整到凌晨两点,才从小小群里被转到内部的全员大群里。早上七点半,再由销售转发至客户群,客户迟迟没回复。

   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上班。霍凯早走十分钟,坐地铁,柳婧瑶晚出门十分钟,骑共享单车,相应地,他们的下班时间也间隔十分钟,一前一后,相互错开,毕竟谈的是地下恋情。

   办公地在国贸的写字楼,高耸入云,熠熠生光。楼前头围着一处工地,另一栋写字楼正拔地而起。

   公司规定弹性办公,部门要求每天早上九点半之前签到。部门拢共十六个人,除了江总和曹总,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那本纸质签到表上。签到情况由一位部门元老级人物何姐统一管理,迟到一次罚款五十,逐次递加。

   作为外包员工,柳婧瑶还有另一重考勤管理。她需要每天在HR系统线上打卡,必须在办公楼里待满九个小时才能下班,一分一秒也不能少。

   但是当然,能满九小时下班已是谢天谢地。上个月,她最早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半。

   十六个人,在办公室里占四排工位,胡姐挨着柳婧瑶,曹姐挨着霍凯,新来的校招生坐柳婧瑶后边,一个梳马尾、柳叶眉、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与她打招呼,轻声细语管她叫“老师”,她点个头,还是抑制不住心头漾起来的嫌恶。

   她顶替了自己的转正名额。这个念头老是在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但想着日后如果还有转正机会,估计还得仰赖曹总,柳婧瑶还是到办公楼一层的Manner买了三杯咖啡,一杯是给曹总的抹茶拿铁,另两杯美式分别给胡姐和何姐。

   曹总见了咖啡,冲她一笑,下一秒,就把她拉进一个新群聊。里面有她,有霍凯,有校招生,有胡姐。名字叫“海底捞小分队”。

   霍凯截了个屏,小窗她,“喏,自己人的意思。”

   中午,曹总在群里提议聚餐,去国贸附近的海底捞,名义是给校招生迎新。

   “今天江总在上海参加品牌活动,我问过何老师了,回不来,你们放心,下午吃了饭,就甭回了。”

   到海底捞,先点一提溜燕京U8,每人一瓶,各自倒满。锅底还没端上来,先仰颏干杯一轮,“今天这顿饭,既是欢迎我们的小可爱,也是让大家一起出来happy一下。在座各位都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人了,小胡,跟着我十几年了,是我的好闺蜜,小霍和小柳也都是我招进来的,往后咱就同甘共苦,互相扶持。”曹总明眸皓齿地笑,长长的假睫毛,像一把梳子。

   再倒酒,胡姐说这两天感冒吃了药实在不好再喝,霍凯说他酒精过敏多喝就得进医院,柳婧瑶也觉着自己的胃丝丝缕缕地疼,但一想遥遥无期的转正、悬在自己头顶的裁员,只好硬着头皮又举杯。

   校招生也举杯,白色的泡沫消融,杯里只剩一大半的酒。曹总一抬下巴,“宝贝,你这不行,你这都没满杯。跟我喝没事儿,我不计较这个,但之后要是跟江总喝,你这样他肯定不满意。我教你啊,我们都是等泡沫消没了,再倒满,满到举不起杯,先低头啜一口,再干杯。这样显得你心诚,知道吧?”

   校招生没说话,把酒杯填满,啜一口,一仰颏,喝光整杯酒,行云流水,一点儿不打怵。

   又盯着柳婧瑶做完整套动作,曹总笑着也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们都不愿意陪我喝了,净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还是你俩好,愿意陪我。之前咱部门,除了江总,就是小柳最能喝,这下咱们小可爱来了,眼看就把小柳给比下去了哇,后生可畏呀。”

   校招生抹了把嘴边的泡沫,“您也能喝。”

   “我不行,我是之前,现在年纪大了,只能喝得动燕京U8。你是不知道,”她瞥了眼校招生,“我年轻的时候,红酒白酒杯杯干,一个接一个打圈,不带停的。有一回朋友聚会,我直接喝断片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朋友家,吐的地上床上到处都是。我跟江总,你知道吧?我俩一开始就是酒友来着。今天跟你俩喝酒高兴,本来我胃不好,喝不动了,但没想到小可爱也这么能喝,咱再多来两提溜。”

   菜没吃几口,酒没少喝,液体、气体在肚子里膨胀,咕噜咕噜直作响。杯沿上映出餐厅刺眼的顶灯,火锅的雾气在餐桌上方蒸腾,柳婧瑶见周边的人脸都变得模糊,实在忍不住不断往喉头翻涌的酸水,撂下杯,说:“曹总,我去个洗手间。”

   “这不行,这才哪到哪。酒桌上的规矩,要去洗手间之前,得自罚干一瓶。”

   “真干不动了,姐,太撑了。”

   “这不是我的规矩,这是江总的规矩。你们不在我这儿先练着,到时候有机会跟江总喝酒了,那不现眼吗?”

   “姐,下午还有工作呢,下回我们几个再陪您喝。”霍凯来帮腔。

   “是啊,我们吉星这个项目,客户回复了,下午小柳还得跟着开会呢。”胡姐也搭茬。

   曹总夹了块鸭血到柳婧瑶碗里,“就数你俩喝的最少。小胡,你觉不觉得你今天吃太多了?你看你那个肚子上的肉,你控制一点,要不你拿什么跟魏婷竞争?还有霍凯啊,你是不是喜欢小柳?平时就看你俩老一块吃饭,是有情况?”

   霍凯与胡姐不好再说话,只得又倒满酒杯,再轮番向曹总敬酒。

   这些声音,柳婧瑶实际上已听不真切。胃里的酸泡沫还在不断发酵,她用手指死死绞着桌布,尽力忍耐着。但下一秒,腰骶一坠,一股暖流不听使唤,顺着食道涌了出来。她赶忙低下头,吐在了自己的牛仔裤上。吐出来的都是水。

   热意顺着耳廓爬上脸颊,身边,校招生递过来几张纸巾。她道了声谢,接过来,趁其他人没注意,迅速擦掉了裤子上的秽物。下一秒,曹总的视线瞥过来。

   “姐,来,我再敬您一杯,谢谢您把我招进来。”校招生拦在她前面,起身说。

   “你没事吗?”散场后,她问校招生。

   “我平时挺爱喝酒的,这几瓶,小意思。慢点,姐,你脚下都打晃了。”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邹明慧,叫我小邹就成。”

   曹总打车回家,他们四个还有活要干,拼车回公司。霍凯坐副驾,小邹坐后座最左侧,柳婧瑶坐中间,胡姐坐最右边。

   “你知道曹总今天为啥这样吗?”路上,胡姐低声问她。

   “为啥?”

   “你今早的咖啡没买到她的心坎上。”

   “她不是只喝抹茶拿铁吗?我特意按照她的口味买的。”

   “不是口味的问题,”胡姐说,“Manner太便宜了,你得买星巴克,那个贵,显得你重视她。”

   车内一时哑然无声。

   到公司,是下午三点二十九分,紧赶慢赶,赶上与吉星客户三点半的线上会。

   “我们约了明天向经理汇报,方案还有一点小问题要微调。目前创意内容都挺好的,就是缺了传播这块。我们还是希望这个片子能引起用户的传播讨论,尤其要让我们老板看到。看是不是可以找一些影视达人、车圈达人,来进行一下二创传播?哦对,还要注意一下,我今天跟我们总监对了,咱要想突出这个片子高大上,最好就不要在方案里提TVC了,咱就管它叫微电影,这样听着高级。”

   “方案明天上午十点汇报,我们内部还得先过一轮,还能不能今晚再给一版?”

   霍凯从茶水间接了杯咖啡给她,她顶着还发晕的脑袋,点头说“好”。

   晚上八点,同组的同事基本都走光,还剩霍凯伏案继续刷那本行测题,陪着柳婧瑶找达人。

   头部的车圈达人翻来翻去就那几位,之前早就合作过无数回,截一下头像贴进PPT就成。影视达人以往合作的不多,她要挨个检索、浏览主页,把这些大V发布的作品逐一看过。

   眼下,正在看的是一位知名影评人的微博,对方设置了仅半年可见,翻到底,微博自动推送用户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她本想退出页面,但一个名字偶然自她眼前划过,瞬间攫住了她的目光。

   《青年导演段鸣昭跳楼自杀,首作曾获国际大奖》

   耸人听闻的标题下,播放量却寥寥无几。

   她点进视频,看到段鸣昭生前的照片,还有那部名为《鲸落》的首作。

   就是依靠这部作品,他赢得了青年导演新星、中国山水画式摄影美学开创者的美誉。

   柳婧瑶没看过那部片子。只在几位影评人的文章里瞥到过几张海报。阴郁的蓝色,浓稠的大雾,悲凉的色彩几乎铺满整张画面。她也无意听到过一些讥讽的声音。说他不过是拍些毫无创意的长镜头,在岸边跟拍女主游泳拍了五分钟,这也能扯什么山水画式运镜?

   她当时被这吐槽逗乐了。看到有人这样批评他,她心里甚至腾起一丝隐秘的快慰。

   《鲸落》根本不是段鸣昭的首作。至少在她心里不是。

   她至今记得刚念研一那年,学校不提供宿舍,她与段鸣昭在校外,花两千八合租在一栋上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筒子楼里。

   为照顾同专业还在工作的非全日制学生,周一到周五系里基本不上课,他俩依偎在正对窗的书桌前,反复斟酌剧本每一场的结构、每个人物的台词,直到夕阳缓缓沉入地表。

   赶在那年国庆节前的最后一个黄昏,把好不容易完稿的剧本及报名表邮件投递给一家影展机构的创投单元。又两个月后,在他们已几乎要忘却这件事的时候,收到了对方“恭喜入围”的回信。

   在柳婧瑶心中,那才是段鸣昭真正的首作——他俩共同的首作。

   她一直不敢看《鲸落》。怕自己会在片子里看到熟悉的影子,又怕真的一点熟悉的影子也看不到。

   直到这一晚,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大起胆子。不等脑子完全反应过来,手已先行一步,在搜索栏键入了《鲸落》的名字。

   头一个跳出来的,便是影片对应的豆瓣条目。

   蓝汪汪的海报。豆瓣评分6.1,青年导演文艺片的平均水平。

   点入条目,扫一眼简介,又去拉演职员表。台前幕后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个人。主演都没什么名气,可能还有几个是当地找的素人演员。再往下翻,编剧、制片依次罗列,最末尾,联合制片人那一栏,有一个没有上传头像的名字。

   王秋月。

   她默念了几遍,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耳边忽然响起那阵甜美的女声,“没错,就是影视,刚好空出一个位置来,太巧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先预留上,记得四十八小时内过来缴费。”

   十年前,竹青艺考学校,那位负责创作营报名事宜的工作人员,据说,是长他们一届的学姐。

   “段导,您此前说,自己中学时就曾参加过一家艺考机构举办的暑期创作营,那段经历几乎改变了你的人生。您这次拍摄长片首作,有邀请当时创作营的同学或老师一起合作吗?”

   段鸣昭尴尬地捋了下短发,“都过去快十年了,早就没联系了。”

   《鲸落》首映对谈会上,他这样说。

   他说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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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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