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创作营，我们将要前往的是海滨城市连市。半个小时后，大巴就会抵达目的地。未来一周，我们已为大家规划好了每一天的行程，为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没有老师陪同，任何同学都不能私自外出。
创作营期间的住宿，是由学校帮大家提前预定的，两人一间，自由组合。平时上课，会分为影视、美术、音乐三个班，每个班都由一名班主任和一名辅导员负责。日常的活动，基本以小组为单位，小组在班内自由结成，四人一组。大家一定要谨慎选择与自己同组的同学，因为小组得分会是这次创作营考评的重要依据。
接下来呢，给大家介绍一下每个班的老师和辅导员。我叫王秋月，大家可以叫我秋月学姐，在座的所有学员应该都在报名的时候见过我，创作营期间，我主要担任影视班的辅导员。影视班的班主任，就是咱们学校的校长——”
王秋月戴一只小蜜蜂，站在大巴前端讲解。她有一双杏核眼，尖下颏，双颊带着点婴儿肥，尽管表情装作很严肃，却依旧显得稚气未脱。
周逸拉过柳婧瑶和邹芮祺的手，“四人一组，三缺一啊咱们。”没顾得上征求邹芮祺的意见，她又扭头，越过椅背，问王光耀，“哥们儿，我、婧瑶、祺祺，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咱四个就一组了。”
王光耀连忙点头，“好哇好哇，那咱跟老师去说吧。”
“不急，等到地方了，秋月学姐会统计名单的，到时候再报就成。”
“那房间呢？”周逸又问，“祺祺，你跟谁住？”
“你跟谁？”
“我跟婧瑶。”她去挽柳婧瑶的手臂，“对吧？婧瑶，你跟我住。”
柳婧瑶愣了一瞬，“啊，对，我跟她住。”
“你有人一块儿住就成，我不是为了住宿和分组来的，不着急，到时候分到谁算谁。”
周逸有点脸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儿，我也没别的意思，快到地方了，收拾收拾准备下车吧。”
连市这天下着雾，空气顺窗缝透进来，混杂着一股咸涩的海盐味道。大巴摇摇晃晃驶过一段狭窄小路，卷起一阵烟尘，又吱吱呀呀停到一座有尖屋顶的建筑前。
建筑被粉刷为海蓝色，二层延伸出一个十余平的小露台，栽满花花草草。花草之间，嵌一块已生锈的招牌，歪歪扭扭三个大字，“海上心”。建筑外侧，由篱笆围出一方小院，院子里搭了两架秋千、一汪水池、一座仅由几块岩石垒就的迷你版假山。
推开建筑大门，大堂布置得更是精巧。棕红色格纹毛毯、雾气缭绕的干冰竹筒、吊顶上的巴洛克风格水晶灯。客人经过时，门边的铜铃叮当作响，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欧洲古堡。
六十个学生，各自拖着行李，把大堂挤得满满当当。竹筒倒了，地毯皱了，有人打翻水瓶，有人踩到身后人的脚，王秋月用小蜜蜂确认分房名单，但现场却没人听她的，吵架的吵架，聊天的聊天，打闹的打闹，吵嚷声震天响。
柳婧瑶与周逸躲到柜台侧边一扇门板前的空地待着。周逸从背包里掏出饮料，自己一瓶，又塞给柳婧瑶一瓶。
“这算是民宿吧？我还没住过民宿呢。你觉着要是咱自己订的话，这一宿得多少钱？”
“一百多？旺季的话是不是得两百多？”
周逸撇撇嘴，“得亏我把一次性马桶套、床单被罩这些全背来了。”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又踮起脚，四处张望。
“你看到段鸣昭了吗？”
“找他干嘛？”
“我感觉邹芮祺不怎么喜欢我，说不定这会儿她又与别人结组去了。段鸣昭不管怎么说，脑子应该还够用，实在不行，咱也去拉拢拉拢他。”
“不至于吧。”柳婧瑶笑，“不就是一小组组队吗，你搞得这么紧张兮兮的。”
“你是没听到赵老师在家怎么跟我爸说我。‘学习学习不行，特长特长没有，你就等着将来给你这个闺女花钱吧。’我这回来，怎么着也要取得一番成绩，叫她别老天天瞧不起我。”
砰一声巨响，什么重物砸到地板上的声音。柳婧瑶往声响的方向看，见一个穿校服的人形轮廓倒在地毯上，两条腿与一张藤椅的椅子腿绊在一起。
“喏，找到了，你要找的段鸣昭。”
周逸以手掩面，不忍再看，“不认识他，咱俩不认识他。”
叮铃铃，门又被推开，撞进来一个男人，看着三十出头，手里拎两只行李箱，肩上还斜挎一只旅行包。
头发长到锁骨，上一半在脑后扎成个髻。戴上半框金丝眼镜，一身故意裁剪不对称的宽松黑衬衫和黑裤裙，有种雌雄莫辨的气质。
周逸猛拽一下柳婧瑶的胳膊，“我们校长。帅吧？帅不帅？”
“刚才怎么没见着他？他没在大巴上？”
“听说他自己单独一辆车。人家艺术家嘛，怎么可能跟一群毛孩子一起挤。帅吧？我觉着他巨帅。”
周逸口中巨帅的男人猛拍了下柜台，霎时间，大堂内静得针落可闻。
柜台侧边的门板倏然打开，探出个还奓着毛的脑袋，“要死啊？”
下一秒，脑袋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拽回去，一个穿着缎面旗袍的中年妇人从门板后现身，窈窕着到柜台前，指挥同学们排好队，依次刷身份证，办理入住。
轮到周逸与柳婧瑶，周逸先一步刷了证件，领到房卡，到楼梯口去等柳婧瑶。
柳婧瑶记得母亲昨晚在收行李的时候叮嘱过她，身份证放在行李箱的网兜里。她不以为然，回嘴说身份证是登记入住时就要用的，放网兜里好麻烦，特意翻身下床，把身份证从行李箱里翻出来，摆到了书桌上。
自己的床紧挨着书桌，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到证件，到时候揣到衣兜里，方便又实用。
但眼下，翻遍了衣兜、裤兜、行李箱的网兜，愣是找不到半点身份证的影子。身后的同学等得急了，用叹气来催促她。那位周逸声称巨帅的校长朝她招手，叫她坐藤椅上等。
“没事，小问题，去派出所开个证明就好了。”他笑。与刚刚拍柜台时的严肃判若两人。
笑熨平了她的狼狈。
蜷在藤椅上，注意到一道视线在打量她。回望过去，是段鸣昭，见她瞧过来，生硬地将头转开。她不明所以，低头去看身下的藤椅，椅子腿有点栽歪，不免又想起他刚刚被藤椅绊倒的窘态，心头竟也升起了一点惺惺相惜之感。
周逸等不住了，先上楼回房。4029，房间号是4029哦，临走前，同她确认了好多遍。
队伍一点点短下去，妇人得了个喘歇的功夫，进门板，拎出那个还顶着奓毛脑袋的女孩。女孩不高，很瘦，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睛，皮肤黝黑，头发比邹芮祺还短。到柳婧瑶面前，不耐烦地吸口气，抬手招呼她跟自己走。
海上心后身，一株大槐树的树荫下，一辆银红色电动车。女孩扔一只头盔到柳婧瑶怀里，“刚吓到你了？”
柳婧瑶僵硬地摇摇头。
“我不是冲着你们，我是冲那谁，你知道吧？”
“那个——校长？”
“嗯，陈乔生，老狐狸，他老带学生来我们家，我跟我妈说了好多回，不要再接待他，她不听。”
“你怎么那么讨厌他？”
女孩眉毛一拧，“你不讨厌他？”
“我还没接触过他，就刚才远远见了他一面。”
“接触过你就知道了。他拍我们家柜台拍那么重，我该问他要赔偿。”
旋开锁孔，转动油门，电动车驶出小院，一路颠簸。风吹鼓女孩的衣衫，她叫柳婧瑶搂紧自己的腰。
派出所距离民宿不远，但女孩绕路拐去了商业街，一家门庭若市的冰沙店，买两碗五彩斑斓的冰，一碗递给柳婧瑶。
“我妈说我痛经，不准我吃。我请你，你别告诉她。”
柳婧瑶接过冰，正打算吃，手机铃响，周逸给她发消息。
“你人呢？”
“证明还没开完？”
“我们都要上课了。”
“就在一楼西边的会议室，你快点！！！”
柳婧瑶把手机推到女孩面前，“要不咱拿回去吃吧？就说是我非要吃的，不让你妈骂你。”
女孩扫了眼聊天界面，笑，“至于吗？你们那么怕他？”
“怕谁？我是想着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不太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一看你这种就是当好学生当惯了。你们好学生都这样，人群里一眼就能把你们掇出来。就像今天那个穿校服的，一看肯定也是个好学生，被人推摔了，也不吭声的，要是我，指定把对方祖宗八代都骂遍了——”
“你说谁被推摔？”
“那个穿校服的啊，一个男生，瘦了吧唧的，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
“他是被人推摔的？他不是自己被藤椅绊倒的吗？”
“他傻啊？我趴在门上那小猫眼后头，看得一清二楚。一个男生把他推倒的。结果他站起来，扑棱扑棱裤子，跟没事儿人似的，你们好学生，真是。”
冰沙被太阳炙烤，化成一滩甜水淌到人手上。黏黏腻腻的。
回到海上心，大堂已寂若无人。只剩老板娘在收拾打翻的竹筒、皱起的毛毯、被踩脏的地面。瞥见女孩带着柳婧瑶进门，张口就骂，“李子然，小兔崽子，又绕路去吃冰了吧？”
李子然一扭头，给柳婧瑶挤眼睛。柳婧瑶只好站出来，说：“没有，阿姨，我们没吃。”
老板娘觑她一眼，下巴一抬，“你不用帮她遮掩，到时候她肚子疼，有的她受的。赶紧上课去吧，都开始老半天了。”
西侧的会议室像大礼堂般配了扇漆红色木门，柳婧瑶在门口踟蹰良久，才推开一道缝隙。吱呀一声，全班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尽管会议室配了一扇高档的门，内部面积却不大。二十余平的空间，挤下一张讲桌、一块黑板、一台投屏电视、五张长条桌，还有每张桌边围好的四把椅子。
尽管桌椅摆好了，大部分学员却仍站着。只有两张桌边坐满了人，周逸恰好是其中之一。
柳婧瑶不明所以，只好也与其他人一起去后面罚站。透过金丝框眼镜，陈乔生扫了她一眼，“继续，第三组可以入座了。”
又四个人，窸窸窣窣坐到了第三张桌边。
见邹芮祺还站着，柳婧瑶凑去她身边，压低声音问：“现在什么情况？”
“你不是看见了吗？结组呢。结成小组了，就能落座。”
“周逸也结组了？她不是说要咱几个一组吗？”
邹芮祺嘴角泛起一抹嘲意，“数她结组结的最快。”
“好，目前还剩八位同学。”陈乔生示意在讲桌后操作电脑的王秋月。很快，投屏电视上就显现出一份名单，二十名学员的名字，未结组的八人标红加粗，每个学员后面都跟着一长串表格，标明各自的班级得分、小组得分、个人得分、班级排名、小组排名、个人排名。
柳婧瑶倒吸一口凉气。
她在名单上找到了自己，小组和班级的得分与排名暂时以“/”标注，只有个人得分和个人排名那里填了内容。
个人得分，-20。
个人排名，19名。
“我才进屋，就给我扣成负分了？”
“陈乔生说了，你忘带身份证，扣十分，上课迟到，扣十分，负二十。还有人比你更惨呢，你去看倒数第一。”
个人得分，-40。
个人排名，20名。
名字那栏，写的是段鸣昭。
“他又是因为啥？”
“把民宿的藤椅给摔坏了。”邹芮祺忍着笑，“上来就被扣四十。”
当前名单上唯二的负分学员。柳婧瑶四处张望，不出所料，瞥见了也倚墙站着的段鸣昭。
“陈乔生说，小组得分要根据个人得分加总和小组表现计算，得分高的能参加个什么大佬晚餐会，还能拿奖金，个人得分要是到负六十，个人会被请家长遣送回去不说，全组都会失去竞争资格。这才没人找你俩呢。”
“那你呢？我看你都正十分了，咋也没结组？”
邹芮祺强压住眼底的厌恶，“我觉着这玩意怪没劲的。分不分的，啥用啊？过家家似的，玩的还挺投入。”
“我听民宿那个小姑娘说，段鸣昭是被冤枉的。他是被人给推摔的，这四十分应该扣给那个推他的人吧？”
“那就有意思了。”邹芮祺扯起一抹大大的笑。她扭头回绝了第四组的结组邀请，高举起手，“老师，我们先结第五组。我要柳婧瑶和段鸣昭。”
“还差一个呢？”
“还差一个，”她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紧挨她站着的王光耀身上，“还差一个选王光耀。”
她打头阵，带他们仨入座，昂首阔步，宛如一个骄傲的女王。路过周逸时，还特意吹了声口哨，像是故意要叫她难堪。
周逸别过脸，没看他们。
“既然已经分好了组，”陈乔生说，“各组就要齐心协力，共同奋进。现在你们还小，是学生，主要任务是学习，学习嘛，主要还是靠自己认学，这是一场单打独斗的战争。但等你们将来，出了社会，就会明白，无论你要做成什么事情，实际上靠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
人与人，会结成小的团体，小的团体，又会组成大的团体。小团体之间彼此竞争，但面对大团体时，又要团结。人与人之间彼此竞争，但团体作战时，又要心往一处使。这次创作营，每位学员的各项得分和排名，都会实时在大屏幕上滚动呈现，我们就是要模拟出一个真实的社会生态，让大家在这个生态下，发挥各自的才智。当然，如果大家对计分有异议，也欢迎随时提出来，我们首要原则还是公平、客观、公正——”
“老师，”邹芮祺又举手，“我们组对计分有异议。”
“小组得分，这还没开始计呢。”
“不是小组分，是我们小组成员的个人分。婧瑶，你都听到了什么，你来说。”
柳婧瑶突然被点到名字，吓了一跳。邹芮祺攥了把她的手，以示安慰。
“没事儿，你就如实说，有我呢。”她给她做口型。
电视屏幕上飘红的-20与-40扎着柳婧瑶的眼，她咽了口唾沫，手指死死把住桌沿。
“民宿老板娘的女儿李子然，她载我去派出所办身份证明，路上她跟我说，段鸣昭是被人推倒的，如果要公平公正，那扣掉的四十分，应该由推他的人承担。”
她瞥见段鸣昭抬头，表情惊讶地望向她，她闭了下眼睛，又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迟到，是因为——李子然中途有事，她绕路了，我觉得这十分不能算到我头上。”
会议室内死一般静。陈乔生推了把眼镜，脸色由白转青。
“好吧，那我们去调查。”沉默半晌，他开口，“你跟我一起，柳婧瑶。”
柳婧瑶慢吞吞地挪去门边，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耳膜。
敲开柜台侧边那扇门板，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狭窄空间，有一张书桌、一张单人床，书桌上一台电脑，分屏显示民宿内的各处监控录像。
老板娘在调监控，陈乔生与柳婧瑶紧盯着屏幕看，李子然背靠门板，看着他俩，一脸戒备。
“这里，就是这儿。”柳婧瑶指了下屏幕。
监控显示，当时，段鸣昭正坐在藤椅上看书，一个男生悄声绕到他身后，趁无人注意，将他连人带椅子推翻在地。在段鸣昭还挣扎着起身时，那男生隐入人群，与身边人一起笑闹起来。
监控画面放大，能看到他戴眼镜，瘦长脸，正红色印花T恤，格外惹眼。
柳婧瑶总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曾在哪里见到过这抹红色。但到底是那儿，却想不起来了。
“行了，监控查完了，你们出去吧。”李子然面色不善。
她母亲蹙起眉，训斥她。
但陈乔生不恼，温声说：“还没完，绕路迟到的事，还得麻烦你。”
李子然眼睛瞪得溜圆，目光从柳婧瑶脸上扫过，扫得她双颊火一般烫。
“你们好学生就是这么办事的？行，我绕路去吃冰了，行了吧？你们不走我走。”李子然气哼哼地摔上门，咣当一声，震得门板颤三颤。
“这孩子就这样，野惯了，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
“是我们不好，打听来打听去的，是个孩子都会烦。”陈乔生安抚式地揉了把老板娘的肩膀，“等孩子回来了，别再骂她了，她这一天跟着跑来跑去的，也怪辛苦的。”
“婧瑶，”他又扭脸，面向柳婧瑶，“是老师错怪你和你的队友了，老师的错，给你们道歉。你今天做得很棒，很勇敢，之后继续加油，老师看好你。”
那张脸距离她很近，她能看到他又黑又亮的眼珠、深而宽的双眼皮、英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有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周逸对他的赞叹。巨帅。她又在后面添上一句——还很温柔。
回到会议室，补回来段鸣昭扣掉的四十分和柳婧瑶的十分，第五组的个人分数加总从倒数第一跃至正数第三。
邹芮祺与王光耀争先给她竖大拇指，唯独段鸣昭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穿正红色印花T恤的男生，这下可算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熟了。陈乔生板着脸站在台前，念他的名字。
“常秋峰，你起立。今天在大堂，你把段鸣昭推倒了，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危险，万一你把人家给伤到了怎么办？这四十分，要扣到你身上。”
男生吊儿郎当地站起来，周逸坐在他旁边，脸色比咽了只苍蝇还难看。
一组的组长，常秋峰。才进门时，她找周逸，目光从他身上梭巡过。
“老师，是他自己坐不稳，我就轻轻一推，谁知道他会倒啊？”常秋峰反驳。
“你还这种态度？对自己的错误不知悔改，再扣十分。”
“凭什么？我不服。”
“我管你服不服，你再反驳，我还扣分，你等扣到负六十，我打电话请你家长。”
常秋峰不吭声了。坐下时，凳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他回过头，恶狠狠往第五组的方向瞪了一眼。
邹芮祺面不改色，竖了个中指，回敬过去。
折腾分组和计分，折腾到快五点。陈乔生只来得及讲几页PPT，就匆匆布置下今天的作业。
“明天课上，每组分享一部你们认为在电影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分享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推荐理由，第二部分，是要针对这部影片进行扩写。形式不限，每组限时十分钟，会根据每组表现进行综合打分，大家回去好好准备。”
“今晚别想睡了。”邻组有人抱怨。
“你们不会还要做PPT吧？”
“那不然呢？光凭一张嘴讲，印象分肯定不好。”
“真卷啊，本来以为是来度假的，结果还不如上学呢。”
常秋峰收好纸笔，背上书包，路过段鸣昭时，狠狠撞了下他肩膀，撞得他一个趔趄。
“你有完没完了？”邹芮祺骂。
“是你们先来跟我找茬的，我没完。”
“没完是吧，民宿里到处都有监控，你再敢动一下手看看，我马上去找老师，让你收拾行李马上滚蛋。”
常秋峰撇了撇嘴，没理她，吹着口哨，往门外去。
“这人有病吧？”
“没事儿，甭理他，下回他再来，我揍他。”王光耀撸起袖子，亮出他壮硕的肱二头肌。
“你快拉倒吧。”邹芮祺白他一眼，“咱几个赶快商量一下，明天要讲哪部片子，然后分个工，不耽误大家太多时间。”
说是不耽误大家时间，但等真商量出来，让每个人都满意，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晚上八点，他们才结束讨论，各自回房。
海上心民宿共五层，一层二层给男生住，三层四层给女生住。五层在阁楼上，单辟出来给辅导员和老师住。
按照在大巴上就说定的，王光耀与段鸣昭住一间，在二楼最把边的位置，柳婧瑶与周逸在4029，邹芮祺与另一个女生临时凑对，被分在了三楼。
出乎柳婧瑶的意料，民宿房间很是宽敞。约有四十余平，不仅有电脑桌、两件浴袍、衣柜下方的保险柜，还有大飘窗、沙发椅、椭圆形的一体式浴缸。
床头上方的墙壁上，挂了幅油画。是海边的日出，太阳像流心的蛋黄，把颜色肆意涂洒在幽蓝的海面上。
靠卫生间一侧的床上已铺好一次性床单被罩，桌面上零散放着水瓶、洗面奶、梳子、面膜、食品包装袋等物。柳婧瑶看过一圈，摊开行李箱，从里面取出睡衣、洗漱用品和今晚要吃的水果。
“瑶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
她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见周逸头戴干发帽，脸上敷泥膜，在卫生间门口对她笑。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民宿的饭我吃不惯，我点了外卖，特意给你留了，你吃点吧？”
她把装有炸鸡的外卖盒，推到柳婧瑶面前。
柳婧瑶没有接，起身坐到电脑桌前，摁开了电脑。
“你生气了？”周逸凑到她身边。
“没有。明天不是要汇报吗？我做准备。”
“瑶瑶，我今天——我实在是想赢，我见你一直不回来，我心里也没底。而且你看，常秋峰也被扣分了，咱俩这算不算是扯平了？”
“扯的哪儿的平啊？你说你想我来陪你，现在什么情况啊？我以为这里边咱俩最熟，怎么着也得，也得互通有无一下吧？结果我今天一进那会议室，我跟个傻子一样。”
“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你也没回，我就担心嘛。”
柳婧瑶深吸一口气，“我没怪你，我现在就是想静一下，我还有汇报要做，你们不汇报吗？你什么都不用做？”
周逸没再吭声，窝到床上，刷起手机。
搜了半天资料，又找图、写文案、调排版，PPT做得初具雏形，想到眼下自己的小组与常秋峰的小组比，确实更胜一筹，柳婧瑶心头的不满也消散了大半。
她往周逸的方向看过去，恰好周逸也抬眼瞧她，俩人别开视线，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我给你点了蛋糕。”周逸嗫嚅着，“拿炸鸡外卖的时候，我就被陈老师瞧见了，我怕我又去取，他骂我。要不你下去取一下？是你最爱吃的提拉米苏。”
“你家这么有钱啊？又点这个又点那个的。”
周逸见柳婧瑶说话语气恢复正常，也笑起来，“钱那还是有一点的，养得起你。”
“得瑟样儿。”柳婧瑶从行李箱里翻出件衬衫，披到身上。
出门时，她心里是高兴的。怎么着还要再待一周，做不成队友，还要做室友。而且邹芮祺人也不错，能多交几个朋友，出来一趟也值得。
民宿走廊，铺有木地板，廊道两侧，挂着缀有梨形灯泡的铜黄色烛台。眼下已近十一点，整栋建筑万籁无声，唯有烛台的夜灯在走廊上晕染出橙黄色光斑。
她一路下到一楼，正要去拿柜台上的外卖，一阵逗猫似的轻笑落到她耳朵里。
“我就猜他躲这儿来了。”一个男声说。
“干嘛呀？大夏天的，捂这么严实，你这是怕给谁看呀？”另一个男声接茬。
一声脆响，又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柳婧瑶绕过去看，楼梯与地面夹出来的三角空间，段鸣昭依旧穿着他那身秋季校服，站在暗影里，双手握拳，护在身前，尽管摆出防御姿态，双腿却在发抖。
他对面，又是那个正红色印花T恤，挑着眉，睨向柳婧瑶。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什么叫我阴魂不散？明明是你推人在先，我们才提出异议，老师才给你扣分，你不要颠倒因果，我们没招惹你，是你非要招惹我们。”柳婧瑶说。
“我不跟你绕，我跟你们没仇，我找的是他的麻烦，听懂了吗？你们就非要多管闲事，现在晚了。”
“我觉得不晚，我去找陈老师——”
“少来。”常秋峰打断她，“天天就知道陈老师，吓唬谁呢？不信你就试试看，看看谁先收拾行李滚蛋。”
撂完狠话，他看也不看她，便与另个身穿蓝帽衫的男生勾肩搭背，拐上二楼。
段鸣昭理了理衣服，扶起倒在地上的几柄拖把，又捡起拖把边的一把美工刀，“谢谢你，但你不用理他，我会解决的。”
“怎么解决？”
他扬起手中的美工刀。
“靠捅人啊？”
“不是，这刀没开刃的。”像是怕她不信，忙展开刀刃，往自己的指肚上划去。果然，没有伤口，只见白痕。
“神经病，一个两个都脑子有病。”
段鸣昭不恼，反而笑，“对不起啊，让你们摊上我这样的队友，给你们添麻烦。”
他这样讲，柳婧瑶便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去柜台，取了外卖，准备上楼。
周逸又给她发消息。
“瑶瑶，我队友要来，跟我商量一下片子的事儿。你能稍等我们五分钟吗？拜托拜托，我明天还请你吃饭。”
“这都什么人啊？”她心里憋得慌，扭头问段鸣昭，“吃蛋糕吗？吃不吃？”
她也不等段鸣昭回答，拽着他衣袖，把他拽去已熄灯的餐厅。
周逸别的不说，在花钱的事情上，一向很讲究。提拉米苏香醇浓厚，咖啡的苦味与蛋奶的甜味融合得恰到好处，柳婧瑶靠着椅背，翘起脚，咸咸的风顺着窗缝溜进来，像是海风。
段鸣昭抿了一小口顶层的咖啡粉，把蛋糕又推回到餐桌中央。秋季校服的衣袖长长的，盖过他的手背，咖啡粉洒下来，留下一块黑色污渍。
“这还是那件吗？我不小心甩上笔油那件。”柳婧瑶问。
段鸣昭点头。
“笔油呢？能洗掉吗？”
段鸣昭不吭声，转过身，给她看。后背斜上方，猫抓印由黑转灰，但依旧清晰可见。
“用酒精或者白醋，我妈说这样好洗掉。”
“没关系，我觉得这样很好。在后面，反正我也看不到。”
“那这里——”她又指衣袖的位置。
“这里稍微沾水搓一下就可以了，不影响穿。”
“没见过你这么爱校的。但这都夏天了，你不热吗？还是学校没给你发夏季校服？”
“发了，两件短袖。”
“那怎么不见你穿？”
段鸣昭迟疑片刻，“我，手臂不好看。”
黑暗的空间让柳婧瑶的胆子大起来，她越过餐桌，到段鸣昭身边，一把撸起他的袖子，“能有多不好看？”
话音未落，人就愣住了。
月光照在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臂上，纵横交错，遍布疤痕。圆的、竖的、横的、蜿蜒曲折的，刀割的、烟头烫的、分辨不出到底怎么来的，有的才结痂，有的已长出新肉。
她赶忙放下衣袖，退回到座位上，连声道歉。
“这都是谁弄的？有人欺负你？是那个常秋峰吗？”
“没关系，”段鸣昭笑，“那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