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春花2025-10-17 19:289,427

   江总端坐在会议室正中央,笑眯眯的,拿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一遍。

   柳婧瑶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周会前一天,曹总约她到茶水间,谈绩效分拆的事情。

   “从你入职到现在,也小两年了,你的工作能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小胡也常跟我说,说你干活非常给力,我也非常希望能给你转正。但是,可能在老板心里,还没太看出你的价值。这也正常,毕竟老板每天有很多事要忙要处理,你的kpi与小胡合计,周会上你也一直不发言,他肯定感知不到。我打算,把你的业绩与小胡拆开,周会上你也单独汇报,等下次再有转正名额,你也更有话说嘛,对不对?”

   一点二个亿,她四胡姐六,全年四千八百万的业绩,H1对半劈,就是两千四百万。既有业绩也按四六分,她分到一千六百万,距离H1绩效考评还有不到两周,还有八百万的缺口需要补齐。

   “你那个吉星的项目,我听说阵仗挺大的,努把力,把它拿下,我到时候跟江总说说,说不定还能给你个五星。”

   吉星眼下确实有进展。新的方案提交上去,客户说老板很满意,但仍有几条修改建议,另外就是需要敲定影展合作方,才能向更上一级的老板提报。因此她吃下这个饼,这天一早,就给曹总带了杯星巴克的抹茶拿铁。

   “竟然是星巴克哈哈。”

   “谢谢亲爱的。”

   曹总主动给她发微信。

   周会上,魏婷第一个向江总汇报她手头的商机。

   她长得漂亮,巴掌脸,高鼻梁,尖下颏,欧式双眼皮。长发用鲨鱼夹绾在脑后,留出一绺在额前,别有一番风情。

   曹总看她不惯,因为当年魏婷被招进来之后,是曹总主动带她与江总喝酒。本意是向江总表忠心、巩固自身地位,不成想魏婷抛开她,主动搭上了江总。在酒桌上,两人公然互摸对方大腿,还调侃曹总,管她叫“老巫婆”。

   自己人的饭局上,曹总不止一次破口大骂魏婷是“白眼狼”。

   “你们看她那个眼角开的,眼睛都快闭不拢了。还有那个脸,之前多大一个脸盘子啊,硬生生削骨给削成了蛇精脸。没办法,江总就喜欢这网红脸。小邹,小柳,你们要想竞争过人家,都得去整容。”

   但在周会上,老板面前,曹总待魏婷依旧亲热和善。一口一个“亲爱的”,叫得柳婧瑶浑身起鸡皮疙瘩。

   江总的目光在魏婷身上打转。听她讲自己上周在执行的项目,联动品牌经销商,卷入网红达人和真实车主,通过在多平台进行直播的方式,达成客户新车大定KPI。她为这一模式起了个高大上的新名词——KOS整合营销新模式。

   不过,据柳婧瑶了解,直播间的数据是花钱买的,大定KPI是找供应商代为下单完成的,但这都无伤大雅,直播以视频号作为主播平台,连着三场得到了客户高层的点赞推荐,目前已成为客户内部的标杆案例。

   江总把这单项目的收入情况、成本支出、直播场次、达人阵容细细问过,让曹总把KOS模式包装成一个专门的策略PPT,准备在月会上由魏婷作为主讲人,重点向GM汇报。

   “做项目嘛,大家要学会用巧劲。婷这次就特别好,项目做出来,让品牌高层、销售高层都有感知,把项目影响力最大化,让老板看到我们的价值,这才是最重要的。曹总,你听明白没?PPT要抓紧,下周开月会我们就要讲。”

   “但是下周月会的议题已经提前与其他部门核对过了,汇报文档都梳理完了,是不是等下次——”

   江总瞟她一眼,“这个模式这么重要,你要去跟他们说啊。这是我们开创的一个全新的营销模式,未来能撬动更多客户收入,这么重要的议题,不在这次月会上说,什么时候说?”

   曹姐只好点头应和,一边劈里啪啦敲键盘,在“海底捞小分队”群里把魏婷骂了一通,一边顺手把写PPT的活交代给了霍凯与柳婧瑶。

   等轮到柳婧瑶,她也效仿魏婷,详细讲了吉星项目拟邀请的明星、达人与影展合作方,还提到了过往的六轮提案、新方案的客户反馈,还有销售私聊告诉她的客户“上不封顶”的丰厚预算。

   江总蹙起眉头,啧了一声。“不用,这就是很普通的一个项目,你好好弄就行了,不用跟我说的那么细。”

   柳婧瑶哑住了,脸上像有火在烧。

   下一个是胡姐,她的四个项目都在本周执行,还有两单不到一百万的商机下单,满满当当讲了一刻钟,江总听完,眼皮都没抬一下。

   “怎么回事?小胡,最近没有大单啊。你看你,天天穿得这么白,还是得多穿点黑色,招财。”

   魏婷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有好多性价比超高的黑色衣服,胡姐,等下会我发你链接啊。”

   胡姐的脸,也红了个彻底。

   等到全部同事挨个汇报一遍,再听江总讲了二十分钟项目影响力有多重要、魏婷工作做得多么出色、所有人都应当向她学习,等到散会,已是中午十二点半。

   柳婧瑶中午约了人,是NO.1影展市场部的负责人。约的是中午十二点,眼下已迟到了半小时,只好不停在微信里跟人家道歉,她发过去四五条,对方只回一个OK的表情包。

   约的地点在国贸一层的一家咖啡厅,即使是工作日,依旧人满为患。但隔着老远,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坐在窗边的那个人。

   扎马尾,齐刘海,双颊瘦得凹了进去,衬得五官更加立体。

   “秋月学姐。”她笑着打招呼,坐到那人对面。

   王秋月怔愣半晌,“柳婧瑶?是你呀?你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Stacy?”

   “我这不是想着给你一个惊喜。”

   “你早说呀,我们影展今天上午才跟另一家车企品牌谈妥了合作意向,已经在过合同了,你早说是你,我就帮你再抻一会儿了。”

   “别呀姐,我们这客户,销售说了,预算上不封顶,咱们好好配合,给影展也多拿点钱。”

   王秋月放下咖啡杯,盯着她看了良久。“说真的,你找我真的只是为了聊合作?”

   “我——这么说吧,我是从《鲸落》的演职员表里看到你的名字,发现你的简介里写了你的工作单位,又在你的工作单位官网找到你的邮箱账号的。”

   “你觉得《鲸落》好看吗?”王秋月问。

   “还没看过。”

   “段明昭当初写了本子,递到我们这儿来,同事看了一圈,觉得情节挺好,就是基调太灰暗,被搁了下来。当时恰好我们与一家影视公司在谈合作,我就给他牵了个线。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咖啡厅,这个窗明几净的小空间。刚才看到是你,你又挑了这里,我心里就有点惊讶。”

   “这里是网红店嘛。”柳婧瑶笑,“我的工位就在旁边那栋弯月形的大楼里,所以就约在这里了。”

   “那你们离的还蛮近的。他之前也喜欢来这里写剧本,你们就一次也没碰见过?”

   “来这里?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年吧,反正他跟我说,基本上每个工作日都会来。”

   这下轮到柳婧瑶心中纳罕。因为这家咖啡厅离得近,又有名气,她刚入职这家公司的时候,偶尔午休时间还会自己跑过来喝。每次都人满为患,她只能站在柜台边,等店员做好,一路捧回工位。或许,有那么一次,或者是几次,他们曾擦肩而过,只不过都没有注意到彼此。

   她想到,自己上一次来这家咖啡厅,不过是半个月前。已经出了办公楼,又追来工作消息,实在不愿再回公司,于是就迈进了这家店。等到改完PPT,已是晚上十点半,咖啡厅马上要打烊,店员却给她捧来一杯热牛奶。

   “我没有点。”她诧异。

   “店里今天做活动,送给你的。”店员笑。

   她瞥见一个瘦削的背影,自咖啡厅门边一闪而过,看着有点眼熟。但她没放在心上,紧盯了一天屏幕,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捧起印碎花的木柄珐琅杯,啜饮一口,暖意顺着食道,熨得五脏六腑都服服帖帖。

   如今又去问店员,上周你们家有赠送热牛奶的活动吗?店员愣了一会儿,才答,应该没有吧?我家要是送,也是送咖啡才对。

   再回忆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宽大的衬衫包裹着,像要将那人的身体吞没。越想越像段鸣昭。

   “他在那之前有跟你——”

   “没有。”王秋月果断回答,“他只说在写剧本,写好就发给我看,但我一直没等到他的消息。”

   简单吃了两口贝果,从唏嘘感慨段鸣昭的坠楼,又聊回到吉星的跨界合作。王秋月答应帮她再内部斡旋一下,她满心感激地道谢,临回公司之前,手机里弹出来霍凯的消息。

   “瑶瑶,江湖救急,下午帮我去总部送一单合同,艺人着急盖章收款。”

   “你怎么不去?”

   “我下午有三个会要开,实在抽不开身。”

   “你带的新人呢?”

   “明慧被曹总叫出去吃饭了。听说是跟一个合作方的大哥,刚给我发照片,已经喝了有十来瓶了。”

   柳婧瑶叹口气,回公司找霍凯拿合同。转身时,还是忍不住嘟囔,“说的好像我天天什么也不用干一样。吉星那个客户天天催命,跟活不过明天似的,我方案还没改完呢。”

   霍凯见四下无人,给她捏肩。“辛苦了瑶瑶,你最伟大。”

   从国贸到总部,地铁往返两个多小时,她坐在空旷的车厢里,点开了《鲸落》。地铁车厢摇来晃去,巴掌大的屏幕里,连绵不绝的长镜头更晃得人眼晕,好不容易到站,柳婧瑶冲下车门,倚着墙柱,一阵干呕。

   电影讲的一个女孩的故事。青春期的少女,总觉得自己被周遭的一切困住,拼尽全力想要出逃。在经历一次又一次失败后,终于去到了她梦想中的海滩,却发现那里也不过是另一个充斥着庸常、无望、灰暗无光的故乡。

   影片结尾,深海一只巨鲸的尸体顺着潮水涌向岸边,为了送鲸入海,在寂寥无人的深夜,女孩踉跄着拖拽鲸尾,与鲸一起,沉落海底。也是这一天,老家小城,年过半百的父亲握着新婚妻子的手,他们怀里,才出生百天的男婴胖嘟嘟的,在张灯结彩的红与亲戚们的起哄声中,抓一只金元宝在手,笑嘻嘻地送到嘴边啃,涎水浸透了整片衣襟。

   柳婧瑶想象着段鸣昭坐在那间人流熙攘的咖啡厅,用那台他从本科就开始用的戴尔电脑一行一行地敲字。文字沐浴在阳光下,拼凑成一个望不见光亮的故事。一如他在深夜,从顶楼窗口一跃而下的决绝。

   脸上有痒意爬过。她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等从总部盖好章回来,已是下午五点。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键盘的敲击声。江总、曹总、胡姐、霍凯、邹明慧都在工位,把她从四周包裹起来,她是唯一缺失的那点碍眼的空白。

   尽管她已尽力收敛自己的气息与步伐,但还是在坐回工位时惹来了几道冷冰冰的、夹杂着探究的目光。

   管考勤的何姐小窗她,“我们去茶水间聊一聊,带着电脑,亲爱的。”

   “你收到邮件了吗?”到茶水间,何姐买一瓶青柑普洱给她。

   “什么邮件?”

   “二五年满意度调查,今年说是给外包也开放了填答权限。你之前没填过,来,你找到邮件,我教你。”

   打开企业微信,收件箱里,确实躺着一封新邮件。由集团总裁发送给公司全员,邮件标题是《员工满意度调查,以真实、坦诚为组织注入长久生命力》。

   在何姐的注视下,点开邮件最下方的链接,员工身份认证过后,是铺满屏幕的一大张问卷,三十五道题,共分为自身工作、内部沟通与管理、公司资源环境、工作回报与发展、个人情况、开放式建议六个部分。

   工作中,您遇到困难,上司是否会提供有力的支持和协助?

   A、总是 B、经常 C、偶尔 D、很少 E、从不

   对上司的各项工作决策,您是否认同?

   A、总是 B、经常 C、偶尔 D、从不

   下列哪类情形在您的部门比较多见?

   A、时间观念差 B、重口号形式,不关注效率结果 C、领导承诺的多,兑现的少

   D、搞小团体,内部抱团严重 E、部门领导不深入一线,交办任务后不管不问

   F、其他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柳婧瑶默默读了一遍题。

   “不能全都选最好那个,”何姐说,“那样会被系统自动判定为无效问卷。每五道题里面,要有一两道选次好那个。至于哪个选最好,哪个选次好,你根据自己的感受,如实填写。”

   “像是说部门问题这类多选题呢?”

   “你选其他,写几个无关痛痒的。部门要求严格,需要签到考勤;部门工作繁重,经常熬夜加班。咱们如实写嘛。”

   何姐盯着她填好每一道题,在“诚信作答承诺书”前打勾,点击提交。

   “亲爱的,还有件事,得辛苦你。给我一下你的出生日期,还有时间。”

   “这是要做什么?”

   “增强部门凝聚力,到时候我们会给每一位过生日的员工送惊喜。”

   柳婧瑶讲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时间实在不清楚,就随口编了一个。送惊喜嘛,时间这种东西反正也不重要吧。

   吉星客户开始在微信群里疯狂@她。

   方案有没有按照领导要求修改好?艺人、影展资源是否有落实?能达成多少数据KPI?领导今天会上有提,希望能加入经销商直播的环节,你们能保多少台大定?

   她急着处理,合上电脑,准备回工位。但又被何姐叫住,透过眼镜片,一双浑浊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婧瑶,你知道公司有规定,午休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

   “我知道,我今天去总部帮霍凯送合同了,我以为他跟您说了——”

   “那怎么不叫他自己送呢?他以为你是外包,就能给他打下手干杂活了?当初你是我面试招进来的,我是很看好你的能力的,咱毕竟还是要奔着转正去的嘛,人家拿你当外包看待,你不能也以外包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要不然老板凭啥给你转正呢?更何况今天老板还在,叫他看见,这观感多不好。”

   “那我今天——”

   “没关系,”何姐又笑,“你今天填了问卷,也算给部门做贡献了嘛,我就是提醒你,下回注意。”

   等回工位,曹总来小窗她,问她何姐都说了什么。她如实复述,又收获了曹总的满腹牢骚。

   “她可真行,天天就管个考勤,一点活也不干。怎么不见她去抓魏婷呢?就知道见人下菜碟,挑拨离间。”

   柳婧瑶不知该说什么,只敲下两个字,“绝了”。

   “她之前还说你情商有问题,来部门这么久,也不知道请大家喝个咖啡、吃个饭什么的,说你这样的,转正是别想了。你说她这人怎么这样啊?你之前跟着小胡打单,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工作工作,难道不该是用能力说话吗?”

   再回一句“绝了”。

   斟酌半晌,又追加一句,“多亏曹总这两年对我的照顾,下回有机会请您吃饭。”

   “没事儿,咱们内部这都好说。好好干啊,小可爱。”曹姐回复。

   修改方案到深夜,在客户催到第五遍的时候,终于把文档发了过去。除了合作影展还在逐一沟通洽谈,其余都已确定得七七八八。

   客户回她三朵玫瑰。

   “合作影展的资料明天下班前一定要给到哦,我们准备层层向老板汇报了,临门一脚,咱别掉链子。”

   她只好又发消息去求王秋月。但直到她完成收尾工作、骑车到家,对方也没回复。

   推开家门,把快散架的身体扔到床上。手机不停亮屏,曹总拉了她与霍凯的三人小群,发六十秒的长语音,梳理月会KOS模式汇报方案的撰写思路。

   霍凯摘掉围裙,从厨房端来一盆鱼汤,摆好碗筷,抽走她的手机,把她拽来餐桌前。

   “特意提早回家炖的,快尝尝。”

   “曹总在群里发消息呢。”她回看了眼仍在亮屏的手机。

   “不着急,吃完饭再回复她。”

   “你忘了,去年中秋节,我晚了半个小时回她消息,她打电话过来把我骂了一通。”

   霍凯对此不以为意,“那能咋?你非得在这儿干,她才算个领导,要是你离职了,她算个屁?”

   “我跟你说,瑶瑶,你看我天天做行测题,这不是白做的。我请了年假,明后天回老家考试,我爸妈提前都打点好了关系,只要人到场,不太拉胯,就一定没问题。”

   回老家考试这还是柳婧瑶头回听说,但她更在意霍凯明后天要请年假。

   “那KOS的汇报方案怎么办?你今天做了吗?都丢给我来做?”

   “瑶瑶,辛苦你了,咱就糊弄过这次汇报,等我上岸了,咱俩一块儿离职,都不受这个气。”

   “你咋想的?让我帮忙送合同就算了,方案也都扔给我来做,我没有项目要跟吗?我手头的活还不够多吗?今天我去帮你送合同,你甚至没帮我跟何姐说一声,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是个外包,就低你一等了?”

   霍凯把筷子往桌上一摔,“那何大姐又找你麻烦了?你等我收假回来,我帮你跟她理论去。”

   曹总的电话已先一步打了过来,她白他一眼,“有本事你先去跟曹总说。”

   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曹总说,她记录,方案的框架先搭了个大概,等明天一早到公司再做美化。

   挂掉电话,没喝两口的鱼汤已变冷凝固,油花浮在汤汁表面,一股腥臊味,让她想吐。

   不顾霍凯要帮她加热一下的提议,扭身进浴室,还不忘带上手机,洗澡时,搁在不会淋到水的最顶层的架子上,稍微震动一下,等不及去擦手上的泡沫,就连忙探头去看。

   裹着浴巾出来时,她已处理了三个群聊的十六条消息,还接了两通电话。

   霍凯满头大汗撞进门,手里拎着趁她洗漱时到楼下买的她最喜欢的炸鸡翅。摊到桌面上,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瑶瑶,”他攥着她的手,“我对你是认真的。你想咱们将来成家,要是在北京,背着房贷,稍有不慎,就被裁员,得过得多飘摇。回老家呢,我爸妈肯定会把房、车都给咱备好,到时候咱就买最好的小区,一百四十平的大平层,还附赠个小露台,夏天跟朋友一起聚会烧烤,日子不是挺滋润的?”

   “那我呢?”

   “你要是不想工作,就在家,我养着你,想工作呢,就找个清闲点的班上着,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又忙又受气。”

   养我?她没好意思问。在辽市做公务员,一个月的工资能有四千块吗?

   “瑶瑶,我是心疼你,往后咱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的。不过我跟曹总说的请假理由是家里有人生病,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霍凯坐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把头靠在她肩上。她能感知到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肩头,麻酥酥的,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两人间的距离如此之远。

   许是察觉到了她身体的抗拒,霍凯抱她的手又紧了紧。

   “瑶瑶,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我进这家公司之前的遭遇?”

   据霍凯说,他从念大一开始,就为自己规划了一条格外清晰的发展路径。

   那时互联网经济蓬勃发展,进了大厂的学长姐动辄年薪百万的财富神话在同学之间口耳相传。

   他以读研、进大厂、做产品经理、三年升职、五年实现百万年薪为主轴,制定了自己三十岁之前的“作战计划”。

   最开始,一路顺遂。卷绩点、做实习,每个寒暑假,他不回家、不旅行,不是在做志愿活动卷品德分,就是在大大小小各家公司上班。

   百度、腾讯、阿里、字节、网易、新浪,没有他没去过的大厂。绩点每学期都排进前三,国家奖学金、学校奖学金、学院奖学金拿到手软。

   本科毕业前一年,尽管已经有了保研offer,他还是参加了秋招投递,只为练手,给自己三年后的正式战役做演习。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不下十个offer,对自己三年后的未来信心满满,以为那必将是一条通往成功、实现阶层跃升的康庄大道。

   研究生毕业前一年,他从三月开始,便着手准备各大公司的暑期实习招聘。拿了五个offer,咨询学长姐、找公司前辈吃饭,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一家平台大、转正几率高、发展前景好的。六月入职,做了三个月,转正答辩前一周,被上级通知部门没有HC了。

   但他没有气馁,凭借出挑的履历,杀进秋招,经历百余轮笔试、一面、二面、三面、HR面、追加面,他还是斩获了四个offer。

   又是一轮精挑细选,签订三方,秋招落幕,他终于松一口气,在撰写毕业论文的同时,也开始畅想着此生仅此一次的毕业旅行——因为本科时恰赶上新冠疫情第一年,他只在云端出席了自己的毕业典礼。

   他与三位室友约好,去西北大环线自驾,赶在低价时提前订了机酒,全网搜集资料,做了满满五页纸的攻略。

   毕业答辩结束,临启程前一天,他接到电话。

   公司战略调整,今年所有校招生都无法再接收,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公司会为每人赔偿五千元违约金,稍后HR会发邮件,需要每人填写自己的收款账户信息。

   接电话时是中午,他没吃午饭,没吃晚饭,枯坐在书桌前,直到凌晨熄灯。

   赔偿的五千元违约金,还不够扣掉的机酒钱。

   “我进这家公司当时纯属捡漏,但我那时就下定决心了,那样的事情我再也不愿经受一遭。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但在那之后,我发现,命运不想给你的东西,你再怎么争取、再怎么去要,都拿不到。我常觉得,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都被骗了。现在,我就只想求一个安稳。”

   他垂下眼睑,在她肩头烙下一吻。

   她回过头去看,或许是他眼角的濡湿触动了她,或许是他神情中的茫然击中了她,她回吻他,没一会儿功夫,就抱到了床上去。

   在亲吻的间隙,她也没忘记偷瞄一眼手机屏幕,是否有再亮起。

   第二天一早,霍凯提着行李去车站,柳婧瑶背着电脑去上班。

   到办公室,点开昨晚王秋月仍未回复的微信界面,又三催四请讲了一通。再继续填充昨晚已搭好的PPT框架,绘制了几张颇为复杂的模型图和流程表,还要写好每张PPT对应的演讲文稿。

   中午十一点半,曹总催了一遍她的进度,又叫走邹明慧,说是约了江总喝酒。

   她枯坐在工位上,写到下午一点,方案还差一大半。隔壁的胡姐小窗她,喊她一起到食堂吃饭。

   一碟话梅小排,一碗西红柿炒鸡蛋,一条清蒸鲈鱼,二两米饭。

   中午吃饭要自己掏钱,早上九点前、晚上七点后,到食堂吃饭由公司付费。她至今记得,当年面试时,HR给她讲自己在公司的生活,“特别省心,除了中午一顿饭钱,什么钱都不用花。”

   她那时觉得这公司真好,有食堂、有淋浴间、有健身房,把员工的大小需求都包圆了。

   入职半年后,她在企业微信上查公司架构,发现当时面试她的HR已经离职了。

   “曹总之前找我,让我跟你保持距离。”胡姐搅了搅碗里的汤,“她说她之前每回跟老板提你的转正,老板都没正面表态,眼下,部门可能有裁员名额,你这样就比较危险。”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我感觉新入职那个小邹,就混得蛮好,曹总今天还带着她跟江总喝酒。宝贝,你要是想在这个部门混得好,跟曹总还是其次,主要还是得哄好江总。你看那个魏婷,曹总恨她恨得牙痒痒,有啥用?人家跟江总关系硬。”

   “但他平时也不在办公室——”

   “你逢年过节,给他写个贺卡、发个消息,他发朋友圈你多去点点赞、评论评论,你入职纪念日的时候,主动请他吃个饭,表达一下感谢,这样一来二去,关系不就拉近了?”

   “我当时有给他发消息,说想请他吃饭,但他一直没回我。”

   “那倒也是,”胡姐叹一口气,“老板的心思最难猜了。你看他昨天周会上说我啥,连白色都不让我穿,我今天特意穿了黑衣服,还连夜下单了两套黑色内衣内裤。我跟你说,咱们江总,最迷信了。何姐问你要出生日期了吧?是替江总要的,他要去找大师算。之前就算过一次,他是甲木,金命克他,咱团队里属金命的都被裁掉了。”

   “算命?我那出生时间都是现编的。”

   “宝贝,这个可不能编啊。那个大师我也认识,他人还挺好的,还替我在老板面前说话,说我能旺他,江总现在对我还算可以。我把他推荐给你吧,六百八算一次,你也叫他给你看看。”

   柳婧瑶点头说好,主动加了那位大师的微信。但像有一口痰糊在心口,她再也吃不下一口饭。

   回办公室的路上,有新消息弹出来,以为是大师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王秋月姗姗来迟的回复。

   “我找我们领导聊了半天,可以了,咱推进合作吧。”

   “太好了!”她说。加一个发射爱心的表情包。

   紧跟着,对面又发了条网盘链接过来。

   她把这当成是影展的介绍资料,毫无预兆地点开,猝不及防撞进一支分辨率极低的短片里。

   一个女孩正对着DV录视频,屏幕上一片雪花点。她放下DV,往卧室走去,卧室门轻轻合拢。紧接着,一个男孩闯入,疯子般地踹开卧室门,门内空空如也,女孩消失了。

   黑屏。十四个字。《我们仍未知道祂那一晚是否来过》。

   十年前他们四个人在创作营拍的那部短片,不知道王秋月从哪儿翻出来的,传过来给她。画面和台词都变得陌生,但看到片头字幕上的“导演:柳婧瑶、段鸣昭”,不免还是让她感到一阵恍惚。

   把两人的名字一同挂到影院的银幕上,曾是她与段鸣昭共同的心愿。

   研一那年,收到创投影展入围的喜讯,他二人相拥而泣,激动得一整晚没睡着觉。

   跑路演,讲PPT,修改项目书,与各家影视公司洽谈,每每在她精疲力竭之时,回过头,都能看到段鸣昭温和的笑。他拉住她的手,抱紧她,接过她做了一半的工作,告诉她,“去睡吧,我来做”。

   他们在创投会上得了奖,拿到一家公司的投资,片子开拍,坐在片场的导演椅上,她眼前已浮现出影片上映时的景象。她那时以为自己飘在云端。

   再往后的事情,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公司破产,片子才拍到一半,两人的积蓄与缺口的资金相比不过杯水车薪。从借贷软件上借款、透支信用卡额度、掏空了爸妈的养老本,利率滚利率,欠款叠欠款,直到有一天算账,小七位数的金额叫她心惊。

   那几乎是爸妈一辈子才能赚到的钱,而她只买到半部不成样的片子、一段崩坏的关系和一只绮丽多彩的泡泡破碎的声音。

   原来从云端跌落,也不过一夕之间。

   至今,她不理解段鸣昭宁可背上更多债款也要完成片子拍摄的执拗,也无法与霍凯随时可转身选择另一条道路的从容不迫感同身受。

   手机里的短片还在播映,但她的思绪早不在这里。

   她想起霍凯昨晚说的那种被欺骗的感觉。

   她懂那种感觉。

   正是因为她懂,所以她才留在北京,留在这家公司。

   因为她需要很多很多钱,而这家公司给的薪水,恰好还可以——在如今的就业环境下,她没有信心还能找到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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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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