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死如灯灭
一言2022-01-11 12:134,859

  第二天,马天桥来找杜恩姒了。

  因着马城的关系,马天桥这位马家人一进入视野,杜恩姒就微微皱起了眉头。忙碌中的语烟赶紧从房梁上下来,用量尺寸的卷尺,抽出长长一截,剑似的指着马天桥,“干什么?”

  火药味很重,像要打架似的。

  马天桥笑着说:“没啥事,就是来关心关心图纸的事。”

  杜恩姒道:“图纸设计好了,会交给村长。由他集中收钱交给我,图纸也自然是交给他。”

  杜恩姒见马天桥眉目和善,对他的戒备心并不重,便认真听他说话。

  马天桥有些尴尬和局促,“我是想来问问,就是……钱的是可不可以缓缓?”

  语烟打断了马天桥的话,不等他说自己的难处,就开口了:“钱的事怎么能缓呢?今天你缓一缓,明天他缓一缓,到时候还做不做事了?做事有做事的规矩,不能破了规矩。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恩姒她怀着身孕还操心这些。”

  “还有啊,恩姒跟村长可是说好的,村长负责收钱,恩姒负责交图纸。你要是有难处,就去找村长,找我们恩姒干啥?”

  马天桥点头:“对对对,这个事确实应该找村长。但是我……已经找过村长了,村长说还是得恩姒点头才行。我知道,恩姒你也有自己的难处,在我这儿开了先例,其他人也会跟着拖欠。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把家里稍稍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你这儿来,作为抵押。等我把钱凑够了,就来搬回去。你看,这样成吗?”

  杜恩姒见他非常诚恳,并非想赖账,便说道:“我和村长已经有了约定,我只从他那儿拿钱。你要搬东西的话,就搬去村长那儿,只要村长点头就行。”

  马天桥见杜恩姒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好意思继续苦劝,便走了。

  语烟望着马天桥的背影,嘀咕了句:“这个人平时做事挺勤快,家里还有多的粮食拿出来卖给其他人,怎么会没钱?肯定是被莲沁婶给搜刮了。”

  杜恩姒好奇地问了句:“怎么跟莲沁婶有关系?”

  杜恩姒想,莲沁婶再泼辣,也不能抢人钱财吧?

  语烟道:“你还不知道呢,莲沁婶跟天桥叔明来暗去的,不止一两年了。”

  还有这事?杜恩姒倒也不关心。

  语烟说:“那个莲沁婶啊,成天搬弄是非、说长道短的,实际上,她自己才是一身灰。依我看,天桥叔是个顶不错的人,是天水寨数一数二勤快的人,又爱干净,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妥妥当当。”

  这倒是真话,杜恩姒跟语烟一起去马天桥的家里测量过,不仅屋里屋外干干净净,方前院后还围出长长的大花坛,种了些植物。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都是马天桥从山里挖回来的野生兰草和蝴蝶花,院旁边的小菜地里还种了一树腊梅。家里的家具很旧了,修修补补,却很平整干净。铺桌子的方布也修补过好几次了,却被洗得很干净。整个院子都给人干净素雅的感觉,很愿意多待一待、坐一坐。

  语烟说:“莲沁婶和天桥叔一个丧偶,一个未婚,倒是也般配,成家在一起,就不会被人说闲话了。可看他们这样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在一起了。”

  杜恩姒有些意外,像莲沁婶这样咋呼的人,也会被人说闲话吗?

  在天水寨,莲沁婶是扯着嗓子说人的那种人,跟谁不对付,一个眼神就递过去了。也有人是笑面虎、两面人,当着面的时候说话要多好听有多好听,背了面,尖酸刻薄的样子一下子就暴露无遗。所以,莲沁婶也并不是天水寨最得便宜的人,平时怎么说的人,背地里也会怎么被人说回去。

  语烟说,莲沁婶不愿意跟马天桥在一起是因为马天桥是马家的人。

  杜恩姒对莲沁婶他们的感情并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注意到了村长的举动,“村长把什么都往我这边推,看来也是别有用意啊。”

  语烟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说?”

  杜恩姒道:“把谁都往我这里推,只要我对谁松了口,其他人就会效仿,谁还会给钱?到时候收不起钱,就随便糊弄过去了。他这是变着花样想赖账,不过,我不会如他所愿。”

  语烟似懂非懂,“反正谁也别想不掏一分钱就把事给办了。”

  杜恩姒道:“天水寨一直不发展,天水寨的人也不愿意走出去看看,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自给自足,用钱的地方不多。一旦他们知道,自己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和身边人的力量完成他们想完成的事,就会想着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了。”

  就好比不爱动的沙丁鱼,在长途跋涉中,需要放入一条鲶鱼才能调动起它们的活跃性。对天水寨的人来说,鲶鱼是他们对金钱的适度需要,对生活品质的适度追求,为此,他们才能痛定思痛地改变。

  从表面上看,免除设计费,免除劳工费,也不让他们加入到翻修房屋的繁重活计里来是对他们好,事实上,只会让他们的惰性得到更大程度地发挥。

  语烟想了想说:“看样子,马天城是拿不出钱了。村长有心要让他们来缠你,肯定不会松口同意抵押。”

  杜恩姒道:“我的态度会比村长更坚决。”

  语烟问:“恩姒,你之前就不怕他们不让你设计,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吗?”

  杜恩姒道:“天水寨的房屋经不起风吹雨打了,虽说有的房屋还能坚持几年,但大多数房屋连同根基都坏了。天水寨又偏偏连成一体,山雨袭来,谁都不能独自安好。所以,翻修是不得不做的事。天水寨的建筑设计独有特点,别说普通的工匠师傅,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专家也未必有办法。只有我和江吾,在天水寨长大,对这里的每个地方都非常熟悉,对这里的建筑结构也了如指掌,虽说有困难,但也不至于无法完成。”

  诚如语烟所说的那样,马天桥去找村长做抵押,希望村长能缓缓,让他晚几个月再交钱。

  马天桥列了个单子,如果他把即将要收割的稻子、油菜和一地的菜卖掉,应该能凑齐三百来块。再把房前屋后的大树卖几根给王林,钱就算齐活了。

  村长吃惊地望着那单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单卖粮食,就能卖出三百多块?”

  马天桥点头:“是啊,去年卖了两百多。今年情况特殊,急着要用钱,我就把新收的粮全卖了,凑个三百是没问题的。”

  “你哪儿来的地收这么多粮食?”村长盯着马天桥,像盯一个金疙瘩,也像盯贼。

  马天桥解释说:“他们不愿种粮食的,就拿给我种,我给十分之一的粮给他们。今年种得多,加上今年阳光还算不错,如果接下来老天爷同样配合的话,收成会更好,说不定还能卖到四百块。”

  村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往后不许胡来,自己种自己的地,球莫名堂。”

  马天桥不懂自己哪里惹了村长,小心翼翼地问:“那钱,缓一缓的事……”

  村长立即严厉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缓什么缓?规矩就是规矩,你缓了其他人也缓,让我怎么办?你搬来的那些东西,我又不需要。就算我需要,其他人也搬些锅碗瓢盆地过来,那我这儿成什么地方了?垃圾回收站吗?”

  江裞撂下这句话,把长烟杆往土墙上敲了两下,转身进屋了。

  王大姑走向马天桥,对马天桥道:“你江大叔他有他的难处,你多体谅体谅。天水寨的人,有的好说话有的不好说话,天桥你是顶好一个人,但是,如果对你开了先例,其他人不也会拿这个借口说事吗?到时候我和你江叔都难做人。”

  马天桥无奈,只能沮丧地走了。临走前他去那自己提来送礼的半篮子鸡蛋,却发现鸡蛋不见了。王大姑见马天桥两眼在找东西,才故作恍然大悟地拍手道:“你看我,还以为那鸡蛋是你江叔买回来的。你等着啊,我去拿给你。”

  “之前我还跟你江叔说呢,我年纪大了,成天老眼昏花浑身酸痛的,得吃点有营养的。催他去镇上买鸡蛋,催了好多回了,也不见一个鸡蛋。刚才看到那鸡蛋,我还以为是你江叔心疼人呢。天桥就是体贴啊,知道你大姑身体不好,提着鸡蛋来看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马天桥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回鸡蛋,只能含糊地顺着她的话说:“没事没事,你拿着。”

  “还是天桥会疼人。”王大姑高高兴兴地说。

  马天桥走后,江裞从屋子里走出来,白了王大姑一眼:“不给人办事,收什么东西?”

  王大姑把藏在背篓后的鸡蛋提出来,一个一个地数着,并不把江裞的话当回事,她说:“就算我不收,这些好东西不还是落到莲沁手里了?我叫你买都叫多少回了?你买过?”

  马天桥没做成事,心里急,但光是着急也没用啊,得想办法凑够钱。

  回到家里,马天桥坐在屋檐下的树墩矮凳上发呆,遥遥看见杜老三的家门口围着几个人,便问刚回来的隔壁马大叔。

  “大叔,杜老三家里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马大叔回头看了一眼,说:“能有啥好事,听说是来了几个地质勘测队的人,想在他家借住几天。杜老三是什么人啊,怎么可能留宿他们?”

  确实,地质勘测队的人运气不大好,碰到了死抠的杜老三。

  果然,杜老三拒绝了他们。地质勘测队的五个人,兜兜转转问了一圈,最后问到了马天桥的家门口。

  马天桥在为攒钱的事发愁,没有闲心思招待他们。

  可是,当四个黝黑的中年汉子带着个二十不到的小汉子一脸沮丧地往下一家走去时,他又不忍心了,把他们叫住,留他们住下。

  马天桥把两张床让了出来,他自己则睡在收拾出来的一间杂货屋里,那儿有一张长椅子,再搭两张长凳就能睡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汉子盯着马天桥收拾出来的一个黑罐子看了半天,“好东西呢。”

  马天桥说:“也不知道是哪辈人留下来的了,也没什么用处,用来捣大蒜都嫌敞口太大,大蒜老乱蹦。”

  那汉子惊得瞪大了眼,“什么?你用它来捣蒜?”

  马天桥回了句:“看你紧张的,这不是嫌它不好使,还没用嘛。”

  那汉子小心翼翼地把罐儿捧在手里,“这可是宝贝。”

  马天桥笑了,“宝贝?黑漆漆的,也没个实际用处,能做个啥?”

  汉子盯着马天桥:“你真不知道?”

  马天桥摇头。

  “卖给我?”汉子说。

  马天桥说:“你要你就拿去,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汉子摆手,一脸认真严肃:“这还真是个贵重的宝贝,我可不能白拿。你开个价。”

  马天桥想了想,“既然你说是宝贝,那就十块?”

  那汉子差点没被口水噎住,都说了是宝贝,怎么开价才十块?

  “你再往高处说说。”汉子说。

  马天桥伸出一个巴掌,想说五十,那汉子点头道:“行,五百,成交。”

  那汉子从兜里摸出一个藏青色的布袋子,布袋子里又有一个装水果用的塑料口袋,剥开塑料口袋,从里面拿出十张五十元的大钞票。

  “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我只有这么多,你收着。”汉子把钱递给马天桥。

  马天桥不愿接,虽说他在看到钱的那一刻也忍不住心动,眼里大放光芒,但理智告诉他,这几百块钱是人家的身家性命,不能随便拿。

  汉子又说:“其实我也拿不准这罐子到底能卖多少钱,但我只有这么多。你要是愿意卖,我们就一手钱,一手货。”

  马天桥迟疑良久,“我不能让你吃亏。”

  汉子说:“吃不了亏,我拿到城里一卖,估计能卖出两千来块。”

  “两千?”马天桥吃惊不小,“真的假的?”

  见汉子点头,那么笃定,马天桥总算收下了汉子的钱。

  第二天,地质队勘测队的人走了,莲沁婶对马天桥抱怨起来。

  “眼看着翻修房子都没钱,你还有米面招待他们?自己都不舍得吃的腊肉香肠,也煮来吃了。”莲沁婶像当家婆一样抱怨。

  马天桥却听得高兴,他喜欢被莲沁婶管着,因为被管的时候会有种“有家”的错觉。

  马天桥拿出五百块现钱给她看,莲沁婶眼睛都直了。得知是卖罐子的钱,激动不已,“你该早些时候跟我说,我也好收拾收拾家里,说不定也能找出个瓶啊罐子的,那不就发财了。”

  哪那么容易发财,马天桥也是碰了巧,刚好翻腾出个明朝黑陶。那地质勘测队的人一回城里就找门路去卖了,问了几家,最后卖给了一位老先生,价格——十万!

  这事没多久就传到了天水寨,家家户户都开始捣腾瓦罐,恨不得翻找出个古董玩意拿出去卖。就连平时挖地除草,碰着个破碎的瓶瓶罐罐也要琢磨老半天。本来就懒散的天水寨人,现在就更懒散了,没事就坐在一起琢磨从土里挖出来的东西。

  这天,马天桥刚从地里回来,一路哼着小调,远远看见莲沁婶在后门那儿等着他,他立马加快了脚步。

  莲沁婶不大高兴,“也就你,人傻,被人骗了还高兴呢。”

  马天桥听得一头雾水,多听了几句后才知道原来是在说那明朝黑陶的事。

  莲沁婶说:“要不你去找那个地质队的兄弟说说,哪怕五五分账也成啊。他拿去倒十万,给你五百就算完事了?”

  马天桥乐呵道:“这事啊,早就翻篇了,不提了。”

  “怎么能不提呢?”

  “买定离手,各自负责的事怎么能提?要是那地质队的兄弟真想骗我,直接说那东西不值钱,顺手拿走不就行了,何必把他身上全部的钱给我?再说了,万一那黑陶罐不值钱,他不也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不是?”

  尽管马天桥说得头头是道,莲沁婶还是觉得亏得慌。

  两人正说着话,大门突然被人踢开,一道强光落在屋内,莲沁婶弹簧似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来人是马天桥的大哥、大嫂,五十出头,却不显老,看着跟马天桥相差无几。

  听说,懒散的人,没烦恼的人,大多不显老。不像马天桥,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腰板都快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也不像莲沁婶,心死如灯灭,一身沧桑。

继续阅读:维厉之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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