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烟是个干活儿很卖力气的人,杜恩姒让她测量三遍,以求精准,她会测量五遍,争取每个细节都做到位。
杜恩姒站在院子里,看着语烟爬上爬下地忙活,两个孩子在杜恩姒身边,望着像孙悟空一样的妈妈被逗得咯咯直笑,也许在他们眼里,妈妈在逗他们玩儿吧。
远远地,有人高喊了一声:“哎哟,恩姒在忙呢。”
是莲沁婶,手里提着个篮子。
杜恩姒之前不肯出天水寨的设计图就是因为莲沁婶,虽然事情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那份愤怒平息了不少,但她还是觉得膈应,就假装没有听见。
莲沁婶得了杜恩姒的冷脸,却难得地没有生气,脚上的步子又紧又快。一到杜恩姒面前就赔着笑,把手里的篮子往杜恩姒手里递:“满满一筐子鸡蛋,五十三个呢,全给你装来了。你现在是两个人,需要营养,得好好补补。”
杜恩姒谢绝了:“我不买鸡蛋。”
莲沁婶尴尬却自来熟一般:“谁说买了?这都是你莲沁婶的一点心意。你看你,瘦得让人心疼。这段时间你又要忙着做设计,多累多辛苦啊,不多吃点好的,营养怎么跟得上?”
见杜恩姒不收,莲沁婶把篮子放在地上,说道:“你就算自己不吃,也不能亏了肚子里的孩子。天水寨没什么好东西,语烟这个人呢,又粗糙,哪能事事都上心?”
杜恩姒不想再听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莲沁婶,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莲沁婶眼珠一转,“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大侄女,我就是想问问,你打算从哪家开始翻修?”
莲沁婶是个急性子,杜恩姒不慌不忙的样子让她等不及了,她只好说道:“莲沁婶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你大叔他走得早,丢下个孩子,让我一个人拉扯。你看看,我这几年操心的,头发都白了,别人做奶奶的都没我这么显老。”
莲沁婶的头发是少年白,跟她年纪没关系。
“你常年在外面读书,有些事并不清楚。在我们天水寨,没了男人的家庭就跟没了顶梁柱的房屋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垮了。说实在的,我们娘俩又没个什么亲戚可以借住,别人啊,又容不得我们,要是恩姒从我们家开始翻修,那就太好了,我们熬两天就过去了。要是从别处开始翻修,那我们的房子就会是最后翻修的,到时候秋风紧,夜里寒凉,我和冬子都受不住。”
杜恩姒发现,莲沁婶这次的姿态出乎意料的低,平日尖酸刻薄的脸竟也有了几分慈祥温和,让她看上去跟其他劳动妇女没什么两样。
莲沁婶指了指地上的鸡蛋:“你要是吃得香,过段时间等母鸡下够了蛋,凑够了数,我又给你送来。”
杜恩姒并没有因为莲沁婶此时的态度特别软,就忘记她之前咄咄逼人和挑拨是非的嘴脸,但也没有小人地故意为难她,而是客观地告诉她,现在翻修设计图还在设计揣摩中,并没有选定从哪个方向开始翻修。杜恩姒会站在实际操作性的角度,去选择从哪一家开始翻修。
“莲沁婶,不管是第一个被翻修,还是最后一个被翻修,实际的工期时间都是差不多的,都需要找别人借宿。不能因为现在刚过了夏天,天气还算暖和就露宿院坝吧?”
莲沁婶尴尬笑笑:“我们那老房子,都不知道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早就里里外外烂透了,我怕房子撑不到那个时候啊。”
杜恩姒说:“不用多虑,你们家我已经和语烟去检查过了,可以支撑一段时间,就算是最后一家翻修,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莲沁婶拿杜恩姒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之下,苦着脸,“恩姒,还在记恨莲沁婶吗?”
杜恩姒说:“大家都这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拿来记恨?莲沁婶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
莲沁婶迟疑了下,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挺不容易的,将来的日子会更不容易,不过你放心,有你莲沁婶帮衬着,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往后……”
不等莲沁婶说完,杜恩姒就转过头盯住了莲沁婶,这个眼神直接把莲沁婶的思绪给打断了。
杜恩姒觉得可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人不正是她莲沁婶吗?
莲沁婶见杜恩姒攻克不下,只好离开。才刚走出几步,就被杜恩姒给叫住了。她以为杜恩姒改主意了,没想到杜恩姒只是提醒她别忘了鸡蛋。
莲沁婶走后,语烟拿着把软尺走来,途径两个孩子时,还逗了下孩子。
“这个莲沁婶也是有意思,一天到晚往你这儿跑,竟想占点小便宜。”语烟擦了把汗,把新数据报给杜恩姒。
杜恩姒说道:“从哪家开始翻修,确实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
语烟有些担心:“就怕莲沁婶胡思乱想,以为你是故意跟她作对,私底下做坏事。”
杜恩姒态度很坚定:“就算她故意做坏事,我也不能改变计划。”
见语烟累得疲惫,两个孩子也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们的妈妈,杜恩姒便让语烟停下测量工作,先回去休息。
语烟走后,杜恩姒回到炭火边,拿出一个还包裹着青叶外壳的玉米棒子放到炭火灰里烤,回想起小时候江吾教她用炭火烤玉米、红薯的场景。在杜恩姒的心里,江吾是个顶有办法的人,不仅懂得怎么烤红薯、玉米才不会糊,还会用铁丝把胡豆一颗颗穿起来烤,再撒些佐料,味道一绝。
杜恩姒望着手里的照片,眼泪滴在照片上,划出一条淡淡的水痕。
“你好狠心。”曾经说过要白头到老,还说要爱她一辈子的,他没做到就走了。
江吾走后,杜恩姒的精神很颓废,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就不敢放纵情绪消极、沮丧,再不痛快也得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即便怎么也睡不着,也会闭着眼睛,一直熬。
那端,莲沁婶在杜恩姒这儿碰了壁,心里窝着火气,一屁股坐到马天桥的床边,推开马天桥递来的一个半瘪的苹果,“我现在一肚子火,哪有心情吃?好她个杜恩姒,读了几年书就不认人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居然敢拿腔拿调。”
马天桥安抚她:“先消消气,我看恩姒她不像心胸狭隘的人,她不答应从你们家开始翻修一定有原因。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先想办法凑凑钱。”
莲沁婶甩着脸色:“我哪有钱?两百块啊,简直要我老命了。早知道她现在变成这个鬼样子,当初我就不该出份子钱送她去上大学。一想到当初大清早的,把她和江吾送出好几里远,就亏得慌。”
“有什么好亏的?”马天桥道,“我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江吾突然没了,恩姒想到自己将来无依无靠,又没有收入来源,绝对不会收这个钱。她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再说了,当初惹到恩姒的人里,可有你,你呀,还是别说那些没用的小话了,多干点活儿攒点钱。”
莲沁婶一听到“钱”这个字眼就分外恼怒,“钱钱钱,我说了,没钱!”
马天桥道:“要没钱,别人怎么给你翻修?恩姒这里是两百,后面还要出木料的钱和人工的钱。村长可是说了,木料加人工,每家每户少说也得两百。”
莲沁婶突然撒起娇:“孩子他爹没了之后,我可是把你当主心骨的,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一个女人家没办法吧?”
马天桥从枕头下摸出个黑色的布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有零有整,“这里总共318块钱,交我们自己家的都还差点,又哪来的钱交你那份?”
见莲沁婶的脸色垮了下去,马天桥马上说:“你也别跟我急,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家这么多年带个孩子不容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哪还剩得下钱。所以啊,我也在想办法。”
莲沁婶眼疾手快,把男人手里的钱拽了过去,“我知道你有办法,但我是个没办法的女人,只能靠你了,这三百先给我吧。”
马天桥不愿意,但也没办法,迟疑了好久才一拍大腿:“行,你要拿去就拿去,反正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莲沁婶勾着马天桥的脖子,“我就知道,整个天水寨只有你对我好。要是没有你,我早活不下去了。”
马天桥把莲沁婶推开,“你呀,也得好好收敛收敛你那张嘴。你以前不这样的,你家那口子一走,你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一说起这个,莲沁婶的心事就变得重了。
马天桥和莲沁婶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关于莲沁婶家那口子。
五年前,莲沁婶收到消息,丈夫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刚下过几天大雨,坑里全是水,人没爬起来。莲沁婶很悲痛,把刚满月的孩子交给了马天桥看管,她则跑去了丈夫所在的工地,打算把丈夫的尸体带回天水寨。
天水寨封闭而传统,人死就该归根,否则沦为孤魂野鬼,不得善终。
让莲沁婶没有想到的是,工地上的人告诉她,她丈夫只在工地做了十几天的小工,后来就走了,根本没有掉进水坑淹死的事。
丈夫骗了她,这事让她手足无措,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就在工地待着,试图找到什么人,可以给她提供一星半点消息,好让她找到丈夫。
有人见她可怜,不忍看她蹲在工地的烂尾楼里,安排她住进了工地的移动板房,没有被子也没有生活用品,一支牙刷一根牙膏就是她的全部。她不敢待久了,怕刚满月的孩子没奶吃,把嗓子哭哑。无奈之下,她到处求人,到处打听,有人骂她“真是个疯女人”,也有人呵斥她不许她靠近,大概是真把她当疯子了。有人把她当饭后谈资聊给其他工地的人,有人找到莲沁婶,说见过他丈夫,早没干工地了,去进了个制衣厂。
莲沁婶找到了那家制衣厂,一直蹲守到他们下班,总算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丈夫。
他没出事,太好了!
可是,她却没有急着上前相认,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泪水把污花的脸冲出一条条泪痕。
丈夫身边有个穿碎花长裙的女人,扎着小辫。丈夫殷勤地跟她说话,那种怜爱又热情的眼神,莲沁婶从没得到过。
莲沁婶想起结婚那天,她坐在床前跟丈夫说:“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吃糠咽菜也跟你,白了头生了病也伺候你。”
丈夫抱着她,说:“媒人左右托人说亲,选来选去,都不如你称心。只要你安心跟着我,这辈子我都对你死心塌地。将来我挣一分就给你一分,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
莲沁婶穿过人群,在丈夫给身边女人买了一瓶莲沁婶连见都没见过的汽水时,喊了他一声,“春生。”
丈夫猛地回头,眼里的慌乱,脸上的不堪,那么赤裸裸。
“她是谁?”丈夫身边的女人问。
这一刻,莲沁婶反倒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一个村的。”丈夫说得很含糊,还半生疏半抱怨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莲沁婶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丈夫牵着那个女人的手走远了。她看见丈夫指着自己的脑袋跟那个女人解释,她懂,他在说她是疯女人呢。
丈夫当下就离开了,和那个女人一起。
音讯全无,再也找不到了。
后来,莲沁婶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也会想,丈夫他到底是怎么跟那个女人解释的?是怎么放下结婚时说的那些誓言的?他和那个女人的感情……会坚持得更久吗?他们会一起生儿育女,把她想要的生活过一遍吗?
莲沁婶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一整天,走到浑身没力气。
后来,是马天桥来把她带回去的。
这一趟,用光了马天桥的积蓄。
再后来,莲沁婶就跟马天桥不清不楚地在一起了。
马天桥想娶她,说,你看语烟,嫁到马家不挺好的吗?
莲沁婶已经是丢了魂的人,再也不信什么情啊爱的,“桥,你喜欢我,对我好,不能单是嘴上说说。”
马天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几乎有求必应。也得益于马天桥的暗中帮忙,莲沁婶把孩子拉扯到现在,虽然辛苦,却没遭多少罪。
终有一天,马天桥忍不住了,他说,“晚上摸黑干活儿,虽然有你把个灯,打个电筒,但还是看不清,你看,镰刀割手了,这么大一条口子呢。”
莲沁婶也不是不会心疼人,但她就是不愿意心疼,她说:“不愿摸黑来,就别来了。”
马天桥没吱声,许久才说:“要是嫁过来,我就可以白天干活了。”
莲沁婶还是那句:“不愿摸黑来,就别来。”
马天桥走了。
看着马天桥的背影,莲沁婶叹了口气,往后他要真不来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做得完那些活儿?但是,她就是死倔地不肯服软,也不肯把他喊回来。
没想到,第二天夜里,他又来了。
马天桥一进屋就找镰刀、箩筐,也不作声。
莲沁婶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孩子,走到马天桥身后,想问他一句:“吃过饭了?”想想他也不会回答,也就算了。
马天桥抬脚就要出门,却发现莲沁婶拉住了箩筐的绳索。
湿热的夏风里,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