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丁玲的家靠近后山阴面，山的阴面因为常年接触不到阳光，总是非常湿润，冬天的时候寒气逼人，夏天的时候到处都缠着一团一团的蚊蝇。再好的房子，长年累月在这样的地方耗着，肯定也会坏了。更何况，天水寨历史久远，又多以木料为主要建筑材料，能坚持到今日已是奇迹。
还好杜恩姒没有跑去看现场，否则，指不定会出什么大事。
当天水寨的人跑去救江丁玲的母亲时，发生了二次坍塌，好几个大男人被压在横木下，痛得哎哟惨叫。
后来，当大家把江丁玲的母亲从废墟里抬出来时，她已经断气了。十岁的江丁玲跪在地上，哭声震天。
哭声传到杜恩姒的耳朵里，让她情不自禁地抹起眼泪来。
没多久，杜语烟推着两个孩子来看杜恩姒。
杜恩姒忙问：“情况怎么样？”
杜语烟叹息一声：“人没了，好几个跑去救人的都被压伤了，现在送去镇上医院了。”
“可怜了丁玲，才十岁，就没了妈。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语烟又叹道，“不过，她以前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她妈你了解的，一直都重男轻女，头一胎生下个女儿，遭够了夫家白眼，就想一口气生到有儿子为止，没想到一直都没有再怀上。这些年，丁玲的爸爸对丁玲的妈总是拳脚相加，过的那日子看着都让人觉得心酸。”
“丁玲的妈是个懦弱的女人，受了气挨了打就拿丁玲撒气。那孩子，浑身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一年到头也不见身上干净。”
“现在她妈死了，也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新的厄运要开始了。”
杜恩姒听得心情沉重，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这是她土生土长的地方，她本应该带着浓浓的热爱和眷恋，可是，很多时候她都恨不得跟这个地方划清界限。但是，冷静下来，她迫切地想要改变这一切。
改变，往往需要实力，很强的实力，她现在连自己的生活都还弄不明白，又哪有精力和财力去改变在寒风里风雨飘摇的天水寨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旁边孙婆婆家的恶狗又叫嚣起来了。
杜语烟抬头往院子外探看，一眼就看见躲在拐角处的王政。
“王老师你又在躲狗呢？”语烟故意拿他开涮。
王政红着脸，尴尬地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却不敢从孙婆婆的院子前经过。
语烟喊道：“狗套在后院关着，换了新链子，你把心揣肚子里好了。”
听她这么说，王政才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关在后院的恶狗闻到了陌生人的味道，激动地咆哮，弄出不小的动静，吓得王政身体一顿，赶紧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
语烟被他滑稽的样子给逗笑了，“王老师，你说你什么都能教，怎么就不能把天水寨的狗好好教一教？回回来，回回这么不认人。”
王政窘迫地没有答话。
杜恩姒看出点眉目，突然好奇地问了句：“语烟，你就没想过再嫁？”
刚才还泼辣笑话王政的杜语烟，突然脸一红，羞得不好意思，扭捏着：“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王政并不知道她俩在说什么，只是恍然觉得杜语烟低头娇笑的模样和平时不大一样，他的心里像被春日的风掠过，带着淡淡的甜甜的花香。
杜语烟突然抬起头来，冲王政嗔怪：“怎么还不走？我们这儿可没学生。”
王政对杜恩姒道：“我是来找杜老师的。”
杜恩姒有些诧异，问：“什么事？”
王政把手里的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课本，和一个崭新的本，说道：“我想请杜老师有空的时候帮我们抄写一下课本，就是不知道杜老师是不是有这个时间。”
杜语烟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嘀咕：“学生都没一个，就开始弄课本。课本弄好了，没学生来用，不还是白费功夫？”
王政说：“学校的事有眉目了，我哥说，只要我愿意去他那儿上班，就让人给我们把村小建好。”
语烟好奇地问：“你去他那儿上班了，谁去当那个倒霉的村小老师？没老师，村小建好又有什么意思？”
王政的眼里难得地有了一丝“狡猾”的光芒，他说：“我先去他那儿上班，等他把村小建好，我再溜回来做老师。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也拿我没办法。”
杜语烟噗嗤一声笑了，“这算什么办法？你以为你能狡猾得过你哥？你那眼珠一转，他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杜恩姒答应了给王政抄写课本的工作，等王政走后，杜恩姒观察着杜语烟，突然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又说不大上来。
那天晚上，杜恩姒吃过晚饭，在院子里散步。
天水寨的夏天并不会太热，入夜后更是微微犯凉，杜恩姒披了一件外衣，走累了就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休息。隐约听到有人在哭泣，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瘆人。再一细听，像是丁玲在哭。
杜恩姒走出院子，循着声音找去，最后在小路尽头的矮墙角落看到了抱膝哭泣的江丁玲。
杜恩姒走到江丁玲身边，向她伸出一只手。
江丁玲抬起一双泪眼，望着杜恩姒。
“爸爸又打你了？”杜恩姒问。
江丁玲点头。
“先到我家去。”杜恩姒主动握住了江丁玲的手。
她哭得浑身起汗，手心已被汗水湿透。杜恩姒把她带到房间，让她洗了脸和脚，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江丁玲坐在角落，身体蜷缩着，在凝望了杜恩姒好一阵后才终于开口：“你说，我爸爸会真的把我撵出天水寨吗？我会像杜千一那样，被卖来卖去吗？”
杜恩姒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
江丁玲抱着杜恩姒，“要是我也有你这么好的妈妈就好了。”
杜恩姒的心狠狠一疼，她搂着江丁玲瘦小的身板，“你可以把我当姐姐，也可以把我当妈妈，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江丁玲睡着后，杜恩姒看着脸上、身上都布满淤青的她，心疼得红了眼。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决定，不管将来会遇到多少困难，她都要想办法让天水寨的孩子有学可以上。村小不能读，就送去镇上。
读书跟赚钱没有必然联系，但它对身处封闭落后大山的孩子们来说，却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智慧不开，便永远蒙昧。心里存不下善良的种子，就会滋养出一代代的蛮横和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