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路程而已,便到了郑尚的家乡玉米乡,山河宁静,鸡鸣犬吠,人间烟火,才最舒心,只是远游人最怕物是人非,郑尚归家时,同辈人的孩子都已经有成婚的了,“大牛,我回来了!”
郑尚朝着正在地里劳作的一个汉子打招呼,汉子抬起头,疑惑的盯着郑尚,大牛是他小时候的错号,同辈人里他的力气最大,最为莽撞,所以才叫大牛。
不过他却没有认出这个儿时的玩伴,郑尚真的离家太久,如今相见,音容不似从前。
“你是……”大牛有些紧张,凌云虽然枯瘦,但是衣着华丽,不似寻常人家,怕不是哪家的少爷带着自己的随从来这里游玩。
玉米乡的日不算贫苦,但大富大贵也并不多,衣食无忧即可,在这样的世道,也难得有这样的生活,他们很满足,那些离家闯荡的人,许多都不曾归来,许多归来的,也会为自己的家乡尽一份绵薄之力。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郑尚啊,”郑尚指着自己的鼻子,“害,当年你总是来我家吃烤红薯啊。”
……
郑尚走了一路,招呼了一路,很多人他都记得,当然孩子他是一个也不认得的,越是近乡越是情怯,大牛低着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敢与郑尚说的,凌云也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情,只是郑尚不说,他也不说什么。
郑尚家中房屋依旧完好,半点杂草也无,“郑伯父走得早些,是上山给伯母采药失足跌下了山崖,伯母伤心也就去了,坟就在后上,历来这样。”
“他们没有什么说的吗?”郑尚轻声问道。
大牛摇了摇头,也许有很多事情,只有真的归处才能知道,凌云轻轻拍了拍郑尚的肩膀,郑尚转头说道:“我不是难过,我只是……”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蹲在地上,一个三十快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好似在大多数父母的眼里,孩子就始终是孩子,“只是太高兴了……”
离开很久的少年,也是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男人了,他像是衣锦还乡,志得意满。
郑尚抬起头,他在笑,只是眼眶很红,眼泪很多,总是耸动肩膀,极力压着笑的冲动。
凌云走到一边,玉米乡的房屋多是些清雅的建筑,郑尚家中更是如此,凌云和大牛扶着郑尚回家。
“乡民们都是轮流帮着打扫的,东西都没有如何动的,郑伯父他们人好,大家都是自愿做的,”大牛看着伤心的郑尚,“伯父伯母出来散步的时候,都是说自己有个出息的儿子,参了军,为国效力,厉害得很。”
当年郑尚离开的时候,也曾经和父母大吵过一家,少年喜欢更广阔的天空,父母总是害怕他受到伤害,双方都没有错的,可能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爱有时候也会让人被束缚,不是不好,只是终究是少年心性与长者不大一样。
郑尚双眼无神的坐在庭院里,呆呆的望着一个方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凌云找着大牛要了些菜与米,将郑尚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边,做了一些菜,端在院子里,轻声说道:“吃点饭,然后喝酒,不会坏了肠胃。”
“好。”郑尚喃喃说道。
很多伤心的事情,并不像小说故事里那样失去理智的难受,“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我出去走走。”
“好。”郑尚点头,大口大口的吃饭,三五初二便吃了下去,接着就是喝酒,大口大口的,不停歇的,凌云站在院子外面,能听见郑尚的呜咽声。
凌云轻轻叹了一口气,此时春已渐渐深,却比深秋更萧瑟。
他站在星雨河边,低头看着星光闪闪的河水,当真是极好的风景,往前再行百余步,便有一座石拱桥,凌云站在桥上,双手背负,他浑然不觉,身后有一道白衣身影渐渐浮现,低头俯视着着河水。
……
白衣身影蓦然出现在一条金色大道的最前方,白衣飞扬,黑发如瀑,他一步踏出,天其雷霆之喝,“蝼蚁!敢尔!”
白衣身影只是坚定却又稳步的前行,丝毫不为天上的神音所扰,只是他不过走了几步,身形骤然溃散,回到了最初的地点。
“退回去吧。”
有声音轻声劝诫。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还有满怀慈悲的声音劝说道。
金色大道之上,又出现一道白衣身影,金色的瞳孔平静的注视着对面的男子,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好似眼前人如无物。
白衣男子抬头望着天空,低声喃喃:“聒噪。”
他的身体更加凝实了几分,再次走出一步,更加坚定,也更加艰难,有金色大道显化,如金色雷霆降落,劈在白衣男子的身上。
金色大道之上,那个背负双手的金眸生灵,嘴角微微翘起,忽然消失在金色大道之上,白衣男子虽然每一步都很慢,很踏实,却也半点瞧不出来他觉得艰难的样子,如行走在乡间小道。
“回去!”
“站住!”
“再往前一步,便是生死之隔!”
“回去!”
白衣男子当真是停下了脚步,他再次抬头望天,虽然是望着,却更像是俯视,“我曾经九天十地,无敌天上天下,你要我回去就回去,那我不是很没有面子?”
大道雷霆将他的身体击打得粉碎,白衣男子再次回到了原地,他叹了一口气,并非是他想走上金色大道,直上九天,而是想要看看那个白衣生灵的真正样子。
但真要走上去,莫说自己只是一道神意,便是本体真个儿无敌天上天下,真要强上九天而去,也未必轻松多少。
他缓缓消失,枯瘦身形的凌云站在原地,有些疑惑的打量着周围,凌云的心间不由响起先生温和嗓音,“凌云,往上走走?”
先生是天下最好的先生,先生对于凌云而言,是人间阴暗路上唯一的阳光,带着他走出了阴暗的世界,也是他心底善意保存下的最好推手,先生说往上再走一走,便走一走就是了。
“竖子!退回去!”
“一介凡人,岂敢妄登大道!”
“再往前一步,便烟消云散!”
凌云仅仅是走了两步,身体摇晃,七窍流血,他身体摇晃,摇摇欲坠,“跪下!”
凌云一语不发,他的伎俩被压得弯了下去,怎么也直不起来,“别着急往前走,先直起腰来,天地再重,终究太远,还压不到我……”
凌云低声对自己说道,“可就是再近又能怎么样呢?生死早已经历……”
凌云缓缓的直起腰,朝着天空竖起了中指,那个原本消失的白衣生灵,静静的站在凌云的面前,一高一矮,仰视和俯视。
她很高大,面容却是与凌云有几分相似,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又再次消失,凌云也再次回到了星雨河的桥上,他浑身汗如雨下,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河边有一个老儒生,掬一捧星雨,对凌云喊道:“小云儿,快过来看看,真好看啊……”
在被先生收养之后,先生这样时常严肃的人,也会逗着凌云开心,凌云开心的跑过去,一老一小,凑在一起,看着手中的星雨河水,星光弥漫。
亚圣松开手,揉了揉凌云的头,温和的说道:“走了这么远,初心依旧,很不错啊。”
“先生早已经知道弟子心中杀意难以消减,为何还要……”
其实凌云想说的是,自己真的是伪善,只是先生为什么还要收自己为弟子,亚圣轻轻一笑:“如果把本来假的一件事,做成了和真的一样,那么真假很重要吗?”
亚圣眼神温和,悠悠说道:“我的弟子当然该是一个善良的人,要不然先生的学问可学不进去,但我弟子也本该是他自己,先生怎么能要求弟子和自己一样了,人生路漫漫,又长又远,大道浩瀚,弟子应该有弟子的一生,凌云学了先生的学问,但凌云还是凌云。”
“凌云学了先生的学问,却不一定是和先生一样,”亚圣说话的时候,凌云却低着头,他本身选择的却是和儒家另一位和先生不大对付的圣人学问有些相似,“你所想先生知道。”
亚圣揉了揉凌云的头,牵着他的手,就像当年将这个孩子从风雪陋巷中牵走一样的,把凌云从苦难的命运里拉了出来,亚圣和凌云站在了桥上,手指点在了凌云的胸口,“走了这么远,看了这么多,对这个世道还是很失望的吧?”
凌云张了张嘴,又点了点头,“还有希望就好,小凌云,”亚圣温和的对凌云说道,“有希望就很好了,你这么聪明,又是我的弟子,读书一定要很厉害的,练拳就要去争一争天下第一,练剑就要天上无敌,天上天下,都该是最强的。”
“仇恨会在人心生根发芽,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最软弱的自己;包容长在了仇恨的后面,同样也是镜子,却又包含了你的善恶分明,事功一学,好也好,坏也坏,重要的是时间,先后,分得清楚了,做得好了,自然就都是好事的。”
“你是个好孩子,先生的话也许给了你一些压力,可你一个男子汉,这些能够扛得起来的吧?”
凌云郑重的嗯了一声,亚圣仰天大笑,“凌云,你就是扛不起来,也要扛起来!”
“对!”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傻子,但那也是凌云,他的本心也就该是如此的。
“天下最重非天地,人心最不能承人心,与天下人心相比,天地轻如鸿毛,大道不过手掌之间!”亚圣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凌云的眼神却比以往更加命令,亚圣的身影缓缓消散,“先走镇北城,再来学宫,先生要考校考校你的学识如何。”
“好!”
凌云再次走入了那个金色大道,曾经出现的那个白衣生灵就站在凌云的身前,在他的对立面,凌云看着她金色的双眸,又温和的说道,“我曾见过一句话,人生本就是孤独的履行,也许你我都是一样。”
他朝着金色生灵伸出了手,无论天上如何呵斥,大道如何重压,凌云都不动分毫,金色生灵淡淡的笑了笑,走在了前面,凌云跟在她的身后,很慢,很稳,腰挺直!
人生本就是孤独的一场旅行,也许你我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