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姓张,村子里的人都习惯喊他张夫子,年逾古稀,算是晚来得子,所以对孩子尤其宠爱,但又格外的严格,期望很高,而事实上张福禄并没有任何一件事达成了张夫子的期望。
老人心底到底还是怨憎自己的,觉得是自己没有将孩子教好,用村子里的人命来换一方玉玺,他的原则与气节是觉得很值得,但从他本心而言,又觉得不值得,一方死物,哪里比得上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最终老人还是在张福禄的威胁之下妥协,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大家都回去吧,没什么事情,这王……这臭小子还不敢拿我怎么样。”
想着骂他王八羔子,最后还不是骂的自己,到底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张福禄看着自己的父亲,其实心底没有多少的感觉,亲近没有太多,说恨其实也不多,他唯一可以感谢的就是这老两口给了自己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罢了,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张福禄心底唯一歉疚的还是自己的娘。
老妇人左看右看,父子俩沉默半天也不说句话,张福禄开口说道:“很久没有吃娘亲做的红烧鲫鱼,娘能给我做一份吗?”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张夫子却淡淡的说道:“不用,说完赶紧走,省得我看他来气。”
张福禄看了一眼自己的娘亲,也就没有再说话,其实在外这么多年,他也明白自己父亲的良苦用心,可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自己明白,老头子也明白,可每一件失去的东西,都没有办法挽回的,这是老头子以前常说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你花钱买了一块看起来很好吃的糕点,可回去拿出来一吃,才发现特别难吃,但钱花了,不吃又怪可惜,就放在那里,久而久之也就没有那么懊恼,可想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特别隔音,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但这已经花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就只能受着,顶多往后长点记性,不去买就是了,还得记着试吃。
“我不是个孝顺儿子,你也不是个好父亲,”张福禄说道,“咱们摊开了说话,你我也是心知肚明,小时候你总好求我做这做拿,不问我喜欢不喜欢,外人多的时候也会说我不对,我没有做错事情的时候,别人说两句,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
“年轻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走江湖多年,如今侥幸谋得一官半职,脑瓜子还算好使,所以过得勉勉强强,但这些年也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老人抿了抿嘴唇,张福禄叹了一口气,“爹,我不怨你,真的,你恨我是应该的,毕竟我如今做的事情,与你的……道理不太相符。”
“那东西你留着,只能招来祸事,尤其是如今天下大变……”
老人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自己儿子后面人,算计可能更加深远而已,但要他交出那东西肯定不可能,因为他已经错了一次,就不能再错第二次。
“东西我不能给你,”他已经是一把年纪,活也活得够了,东西再给自己儿子,反而是害了他,知子莫若父,但知父也莫若子,张福禄打得什么算盘,他能不知道,两人其实都还是在为对方考虑,“今晚我便会带着你娘离开这里。”
张福禄平静的看着老人,“儿子上山当了土匪,也没有做个伤天害理的事情,杀的也是大恶人,决计没有滥杀无辜,问心无愧。”
“爹,这个世道,有些道理,再好没有人听,拿着刀,往他肩膀上一方,你就是说他是王八犊子,他也得笑呵呵的承认。”张福禄轻声说道。
张夫子气笑道:“你如今多大年纪?遇见多少人?走过多少路?吃过几晚盐?就敢说这个世道是这样?”
“滚滚滚!”张夫子起身,背负双手,“你做你的事情,我守我的规矩,若是命好你我父子还能再见,若书命不好,爹娘就去地下给你探探路。”
凌云站在门外,大概这就是人心最无法揣度的地方,因为有些感情,就像是坚硬岩石里面藏着的美玉,不真正敲开了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的。
“修行不够,终究不够,”凌云低声喃喃,不过一朝内乱,也不知道好不好解决,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样的高人,会不会威胁到自己,凌云轻轻敲了敲门,“老爷爷,是我。”
“今天不方便见客。”凌云是张夫子见到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他知道凌云做过错事,甚至不愿面对,但好在哪里呢?
是凌云知道错了,并且愿意改,而且是想办法去改,而不是知错不改,甚至不了了之,如果凌云是那种人,他就不会满心愧疚。
当然学识人品都很不错,在老人心里,凌云就像是在人生路上选择了一条虽然有些偏颇,但却正确的道路。
所以他不愿意让凌云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在偿还自己过错的时候,还会有一个不错的人生。
人生会有不能弥补的错误,也有不被原谅的错误,其实重要的还是犯错的,是否还有良心,是否还有一颗平常心,登高者或重情重义,虽死无憾;活薄情寡性,活着自在潇洒。
只是论活着并无任何对错,但是活着当人,就有很多对错。
很多道理他更张福禄讲了,但已经无力回天,所以这些道理,再跟凌云讲,也许世间从此多上一个更好的读书人,少去一个作恶多端的凉薄之辈,对于很多人就又是一件好事。
“我在外面看见了不少江湖人,”凌云想了想说道,“他们没过来,应该没事,不过老爷爷你要是出去,还是得小心些。”
“晓得了,回去吧。”老人温和的回到。
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张福禄挑了挑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老人整了整衣襟,正色道:“东西不可能给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真不怕我杀了村子里的人?”张福禄冷笑道,“老头子,时代变了,你坚持也没用,我拿不到,会有其他人来拿。”
张夫子轻轻哼了一声,“滚出去。”
张福禄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扭头便走,凌云蹲在门边,看到张福禄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你来这里多久了?什么目的?也是为了那件东西?”
凌云摊了摊手,很无辜的说道,“并不是,反正说了你也不信,聪明人的烦恼之一,很难相信一个人说的话。”
“不过我提醒你,不管你选择哪一种方式,你和老爷爷之中,总有一个人会死,”凌云轻声说道,“所以你有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吗?官场沉浮,从来都是各式各样的局与勾心斗角,你还玩不过那些老狐狸。”
张福禄蹲在凌云身边,他身材瘦小,但是眼神却格外凌厉,“你是谁的人?”
“兴许我对于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过客,你不用在意我是谁,”凌云笑眯眯的说道,“你敢不敢跟我打一个赌,如果我可以保你与张夫子平安,你就对你过去犯下的错,用余下半生弥补?”
“凭什么?”张福禄讥笑道。
凌云打了一个响指,淡淡的说道:“不凭什么,我只是发现特别有意思而已,当然是张夫子和老奶奶很照顾我。”
“你手底下那群人,我帮你挑出来几个,你要真是聪明,可以好好查一查,不算什么好人,”凌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在人生中,真的会错过一些事情,也有无法弥补的遗憾,但人活着的意义并不是纠结过去失去与错过,而是在走的这条路上,怎么走得更好,怎么不那么让关心我们的人伤心难过,怎么去弥补我们之前犯下的错,可以让自己的内心稍稍得到一些慰藉,也让因我们而死的人,泉下有知,不那么伤心。”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当不得真,你愿意听和不愿意听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帮老爷子度过这次难关。”
凌云平静的说道,“这个村子难得安宁,外面怎么样闹腾,这里还是该一如既往的安宁才是好事,老爷子是很好的先生,学问与道理都很高,村子里的孩子遇见他是一种幸运。”
“我的事情还不用你一个小鬼费心,”张夫子站在门口,淡笑着说道,“心意我领了,家事国事,到底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事情,你还年轻,不用想这些事情。”
凌云摊了摊手,嘿嘿笑道:“我总是说不过你们父子俩嘛,刚才在外边,您儿子心好的手下特意为我解释了当今的局势,虽然不很全面,但可以猜到一些,这不是多难的事情,”凌云搓了搓手,眼珠子一转,“我听说老奶奶做的红烧鲫鱼很好吃,能不能偷个师,再尝尝鲜?”
凌云拐了拐张福禄,“急匆匆赶路,带我蹭一顿饭?”
张福禄冷哼一声,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老妇人连忙走出来说道,“正好,正好一起吃个饭。”
凌云连忙进去,拉着老奶奶的手温和的说道,“我可是得偷师了啊,您可不要藏私,嘿嘿……”
凌云什么都很好,他也很有耐心听老人絮叨,老妇人是真的很喜欢凌云这个孩子,“家里还没有鱼吧,我们去抓一条鱼回来。”
他又转身来者张福禄一起去了河边,两人站在河边,凌云卷起裤腿,想了想又放下,这还是刚刚开春,河面的冰还没有化,张福禄看着那一队人,又十几个的手受了伤,凌云也不抬头,带着他去找渔船,“窥探人心一事并不算难,眼神和细微的表情都可以确定是不是一伙的,所以你不用怀疑,就那样查下去对你不是难事。”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张福禄冷声说道,“我爹娘年事已高,你若敢……”
凌云转头,眼神淡漠,张福禄本能的觉得极其危险,凌云轻轻说道,“还没坏透顶,就是一件和不错的事情,我唯一的目的其实很简单。”
“一个德行无亏的先生,有一个上山当了土匪,手里总有几条无辜性命的孩子,他会怎么做,”凌云淡淡一笑,“就是这个目的而已。”
他眼神又柔和下来,“当然我更想看你,怎么赎罪,以死谢罪,还是用其他的办法,总之对我而言,这都是更大的益处,换一句话说,我在不做某些事情的时候,这些事情对我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我读书不够多,走得路不远,见得人就更不多了,所以需要看也需要问。”
“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是谁?”张福禄问道。
凌云低头看了自己的一身白衣,他转身去了一个角落,又换上一袭青衫,神色从容,“我是人间青衫客?”
“我是凌云呀,壮志凌云的凌云。”凌云嘿嘿笑道。
张福禄懒得和凌云打哑谜,“不管你是谁,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抓鱼吧。”凌云叹了一口气,他是站在河边不动,张福禄看着围过来的弟兄,有十几个的手指都被斩断。
“老大,就是他!绝对是奸细。”被斩断了手指的其中一个阴狠的说道。
凌云神色淡漠,斜睨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独眼青年,嘴角微微扬起,张福禄冷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话之际,他的大刀再次出鞘,直接劈向凌云,凌云单手背负,左手轻轻的夹住了刀锋,张福禄无论如何用力,都不能挪动分毫,对于这样一个问题问了许多遍的人,凌云实在是有些无奈,他手指轻轻用力,大刀破碎,只剩下一堆碎片摆在地上,“现在还想知道吗?”
意思很明显,我要杀你们所有人,其实很简单,张福禄像是想起了什么传说一样,连忙后退,“不知前辈……”
“我真就二十多岁,”凌云无奈的耸耸肩,“抓鱼吃饭,之后的 事情我来处理。”
如果凌云真是传说中的高人,张福禄觉得此次父母应当无恙了,但他却不知道凌云到底是什么目的,为何会来此处,又恰好在这样敏感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