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是一片幽暗,蒯木匠的双眼却被泪光点亮。
“身负傀力,却以此杀人,你还有何话说?”陶白池以冷峻目光注视质问。
前言后语既揭穿玄机,亦是揭开了蒯木匠内心最沉痛的伤疤。
一家三口初来木偶镇时,邻里和谐是多么值得庆幸。虽然张山不务正业,可人无完人,他对附近的小孩很是热情,这一点,大家多年来都看在眼里。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蒯木匠一直以为自己一家人会融入这一片新的土地,一如所有寻常人家。他凭手艺活,不分日夜经营木匠铺,却不料有朝一日会恨自己害了儿子。
“若不是我很晚了还不回家,阿木他娘身体不好又怕我饿着,便不会由着孩子来给我送宵夜……”蒯木匠回想起来便痛彻心扉,“我们阿木他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
“因为你家中横遭此祸,所以你才在镇上布下傀儡,到了晚上造势吓人,正是为了不让孩子天黑之后出来乱跑,以免还有小孩跟你的儿子同样遭遇。”陶白池如此推测。
“是。”蒯木匠无奈供认,“我本以为是外头的人贩子潜入镇子拐带无知小儿,也为了防住外面的坏人。”
然而,即便是木偶傀儡在镇上造成如此恐怖,也并没有彻底断绝孩子丢失的事。而且素来体弱的妻子承受不加失子之痛郁郁而终。
“自从阿木不见了,邻居们都替我们四处寻人,好心安慰我夫妻二人。可我没想到的是,居然是我从未怀疑过的人做的!张山,他就是个杀千刀的人贩子!”蒯木匠咬牙切齿亦泪流满面。
“他说的是真的吗陶白池?张山真的是天杀的人贩子?”纸鸢疑问。
“你以为他家中那些玩具和糖,只是为了哄孩子开心吗?”陶白池提示道,“那颗糖你不也吃了。”
一语惊醒纸鸢,她吃下糖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当时陶白池亦非睡着。那味道古怪的糖粉,怕是令人迷睡的药。
三天前,蒯木匠亲眼所见,张山想对邻居家那个内向的孩子出手。那孩子一向与人不亲近,连糖都吸引不了。周旋许久,张山以为四下无人,一气之下抗起孩子捂住嘴就要带走。
“被我撞破之后他一改往日嘴脸,还向我亲口承认了。因为多次下手失利拿不到钱吃喝嫖赌,这才对我家阿木下手。他竟然说我没有证据,自己只是跟那小孩子玩游戏。而我,即便指证他也会被当做家里遭遇变故而疯癫所致!”蒯木匠痛恨自怨识人不善,“张山他伪装的真好啊,他从来不对邻居的孩子下手,却用每一次拐卖他人孩子的钱换糖给孩子吃,日常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喜欢孩子的热心大哥哥!实际上作恶多端,害得多少家庭支离破碎!所有人都信了他就连我也信了!我太傻,太傻了!”
蒯木匠一人承受悲痛失亲之痛,积蓄仇恨,暗自谋划,施行杀机,早已内心崩溃,“他只有以死谢罪,才不会继续祸害人家,我杀了他,就是我操纵傀儡杀了他!”
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凶神恶煞之人手里的凶器,而是笑脸相迎之人背后的暗器。
“大仇已报,你们就将我拿了交给镇长交差吧。若我被判死刑,还能与娘子泉下重逢,只求阿木……”蒯木匠言之哽咽,“能够去到良善人家,今生安乐。”
原本是恐吓人心的木偶,拆了便干净了,安宁了。真相大白之后纸鸢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蒯木匠是凶手,亦是可怜人。张山是死者,也是万恶人贩子。这背后还有多少不可知的鲜血和眼泪。
“这大晚上的镇长家早就锁门了,你明早去自首求个宽大处理吧。”陶白池洒脱放任,“张山为了犯下的罪行受到惩罚,你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别想逃走,你该知道凭我的本事,就算千里之外我也能取你性命。”
说罢,陶白池收回小木偶便转身欲去,“今夜漫长,你自己布下的木偶阵自己解,别吓唬天真的孩子。”
夜光之下恢复寂静,纸鸢与陶白池并肩而行,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平常不是很能吵嚷的吗?”陶白池先开了口。
“我从小在陈家村长大,村子里一向平安无事,没有谁家突遭横祸的死亡,没有孩子玩伴的失踪,日子平淡如水,但是我相信那样的平凡是最幸福的。”纸鸢娓娓道来内心话。
“被人追债的日子还算平淡?”陶白池一言反问招致纸鸢一记白眼,“我爹如果不赌博就好了,真傻,哪有赌博能赢的,真坏。”
纸鸢的碎碎念和低头叹息无不显明她旁观今日悲剧而蓦自感伤,无法自拔。
“真是个头发多,见识少的村姑。不过是见证了一番人性险恶,小小悲剧便能令你这般唉声叹气,难以平复。”陶白池一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态度。
纸鸢看他这般,忍不住质问:“你的心就不会难过吗,难道你就觉得他们不可怜吗?”
“我的心?我没有心就不劳你费心了。”陶白池没心没肺的气质拿捏到位,“回去睡觉,明早拿钱。”
望着陶白池快步逍遥,迫不及待的背影,纸鸢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吼,怎么会有这种人!”
洒脱背影是为逃避烙刻眼底的陈旧伤痕,又岂能轻易被一个未经世事的粗条丫头看透。
次日,陶白池起了个大早要去镇长家取此事的佣金。他原以为纸鸢会不愿意跟自己去,没成想一开门她人已经在外等着。
陶白池一如既往地挥动扇子,眼眸高傲地主动打招呼,“早啊!”
“要讨钱真是比哪天醒的都早。”纸鸢转身便先行下楼去。
留下陶白池手足无措地举着扇子气得发抖,“我是债主她是欠债的,敢这么跟我说话真的是岂有此理!”
二人到达镇长家等待片刻才见镇长匆忙出来。蒯木匠果然前来自首,举报张山生前所为并供人自己的杀人罪行。
“他说是您劝他来自首的。”镇长对陶白池可谓是高看一眼,“幸亏有您,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夜袭木偶以及杀人案我已一应解决。感谢之情我尽数接受,不过镇长先前说好的……”陶白池瞥了纸鸢一眼竟难以开口。
镇长自然明白话中之意,他绝不食言。只是夜间木偶是否真的已经彻底解决,还得验证一番才行。
至于验证之法,镇长即刻宣布全镇举行游灯会,庆祝镇子恢复往日安宁。
“还请二位一同参加游灯会,只要镇民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度过今夜,明早我一定将谢钱双手奉上,不会让您失望的。”镇长邀请并保证道。
对此,陶白池并无异议。他并非空口白话,岂会怕验收成果。
至于多逗留一天一夜,陶白池转头问纸鸢,“看来你我还得多留一日,逛个游灯会放松放松心情如何?”
“难道我说让你现在立刻就走你会走吗?”纸鸢心知肚明。
这一日的夜幕降临,镇子上的百姓期盼了多久却又心存畏惧。
街道旁,塔楼上,河岸边,彩灯照亮,流光溢彩。
躲在家中的人陆续推开门窗,终于有人敢于迈出克服恐惧的第一步,继而便有更多人勇敢摆脱曾经沦陷的黑暗。
游灯会渐渐热闹起来,往来人群之间,纸鸢与陶白池也在其中。
“原来这镇子本来是如此热闹。”纸鸢露出笑容。
与周遭欢声笑语格格不入的陶白池却反驳道:“太吵了,我还是喜欢寂静的街道。”
“你……”纸鸢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即便他陶白池是个怪人,行居孤僻,但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更何况,此时此刻,路人的快乐都是他陶白池给的。
纸鸢的眉头舒展开来,转而说道:“谢谢你让这里的百姓重新拾起在黑暗中寻找光彩的勇气。”
方才那一瞬,陶白池本以为纸鸢会臭骂自己
一顿,实际听到的竟是这般。
“你一开始还说要逃避麻烦,但这么快就将事情始末弄清楚了。”纸鸢不得不佩服,“你是我认识最聪明的人了。”
“我当然是最聪明的,但是这里也有你的功劳。”陶白池似是正经又不正经,“如果不是你一直说什么木偶阻止孩子出去玩,镇子有孩子丢失,而且替我验证糖里有药的话,我也没办法这么快梳理清楚。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说这话的陶白池,又不像是之前的那般唯我独尊,无动于衷。
陶白池习惯于不动声色,不甚流露便转移目光,“有糖卖啊!”
他当即走去摊位前买了一把纸包糖回来,“尝一尝原滋原味的。”
一模一样的纸包糖,纸鸢心里残留膈应,“我不想吃……”
话音刚落,陶白池已然剥开一块糖眼疾手快地塞进纸鸢的嘴里。
入口糖粉是清爽的甘味,嚼一口软糯香甜,唇齿流连,纸鸢不禁称赞,“好吃的!”
“给你一颗糖就吃下去了,你就不怕我毒倒你把你卖了?”陶白池一言让糖变味,“不过你太沉了,放倒了我也扛不动啊,少吃点。”
嫌弃完纸鸢,陶白池自顾自地吃糖走人,“味道确实不赖。”
“陶白池,你这个讨厌的大白痴!”纸鸢震慑住陶白池前行的步伐并跑上去抢了他的糖,“你嘴巴这么毒,吃糖也不会变甜,别浪费了。”
这次轮到陶白池望着纸鸢气冲冲的背影感叹,“此女,野蛮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