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从白山上下来时已过午,到山脚下的村口便能嗅到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息。
这可让纸鸢一下子就饿了,赶着回家不知能否吃到一点残羹剩饭。
“人参没有,又要挨训了。”
纸鸢才走进村子,村头的大婶正好从厨房里出来泼水,“啪呲”一地,差点就泼上纸鸢的身。
“哎呀纸鸢,瞧我这没注意看,没溅到吧我这刷锅水?”
“没事的大婶。”
纸鸢在村子里人缘很好,大婶也是无心之失。
突然间,大婶想到一个问题,“哎纸鸢你怎么回来了?虽然那群人已经走了,但是改天难保不会再撞上门,你爹娘怎么让你一个人回来啊真的是……”
今晨,纸鸢是天没亮就出了村子,无人遇见。她听大婶这话,倒是有些莫名其妙。
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晓。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前,有一群凶神恶煞的打手找到了陈家村。
为首的正是向村口的大婶打听陈吉的住处。
纸鸢的老爹是个赌鬼这事在村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而大婶一下就猜出来来者不善。
大婶蒙混地讲了一通陈吉家的位置,待人走后,她便绕道抄近路去了陈吉家。
陈旧的小院里坐着骂骂咧咧的陈氏,再寻常不过的妇人模样,比大婶少一丝和蔼。虽是气得满脸火大,倒还算中气十足。
看不见的是躺在家里在床上摆开几文钱,怎么数也不会多起来的一家之主,陈吉。
“赌博欠一屁股债,没用的废物!我怎么会嫁给你这种男人,荣华富贵享不得,债台高筑压死我!这钱你自己还,让你女儿帮你还!”
“纸鸢她娘!”大婶跑了进来,火烧眉毛地告知,“刚才我在村口看见一群拿着凶器的大汉找你们家陈吉来了,那架势是要杀人似的。是不是陈吉又惹上赌债了,你们一家赶紧跑路吧!纸鸢呢?快跑,不跑就来不及了!”
纸鸢回到自家,破篱笆门已经被拆,枯枝柴杆横扫了一地。
走进屋子里,除了四堵墙什么都不剩下了。纸鸢赚钱给爹买的茶几,给娘买的衣柜,以及给他们儿子买的床,空空如也。
站在空荡荡的空间里,纸鸢竟觉得以往窄小的房屋都变得开阔起来。没有了争吵声,使唤声,嬉笑怒骂声,寂静如斯。
一百两那可是天大的数目,跑空一趟的讨债人势必不会就此罢休。一介弱质女流的纸鸢若是留下来被抓住,指不定会被卖进青楼妓馆抵债……
陈家村,已经不再是容身之所。
午后烈日当空,纸鸢饿着肚子进城。她身无分文,原本用来养家糊口的皮影盒子都没有了,她还能干点什么事情养活自己?
小小村庄,偌大的城,纸鸢漫无目的,无处可去。她路经一处铺子,听到里头传出“噼里啪啦”地砸东西声,并且引来路人门前围观。
“陶白池出来!”
恍惚听到这个名字,纸鸢的神思便被吸引。她走过去站在人群之外踮脚探视,仿佛看到正是赌坊的讨债打手。
“有人告诉我说你跟那个陈吉的女儿是一伙的,那陈家老儿欠的债就由你来替他们偿还。”
听到此处,纸鸢拔腿就跑到稍远处躲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散开,里头的那些讨债打手无人阻拦便肆无忌惮地搬走了铺子里的呈品。
纸鸢在山庄就注意到陶白池所用的茶壶茶杯,花瓶之类全都是白色的。
“这是陶白池的店铺,他们以为我与他相识所以讨债讨到这里来了……”纸鸢由此猜想。
人去之后,铺面就这般敞开着不管不顾。
纸鸢走进去看见一地狼藉,隔壁掌柜的好奇地走来一问:“姑娘你在这是想捡漏?”
“我,我想问一下,这铺子的老板是不是叫陶白池,长得挺白的还穿白衣服?”
确认无误,这铺子主人确确实实是陶白池。不过即便是隔壁掌柜,也与陶白池不甚熟络。他那个人,每逢初一十五开店,但有时候连着一两个月不营生。而且带个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说话又不好听,经营肆意,生意潦草,就跟闹着玩似的。
一个日常隐居山林的人,在城中做点小买卖养活他自己,纸鸢能够想象。
可事到如今因为与自己扯上一丁点关系,陶白池的铺子被砸了他都还不知道。
纸鸢并非不负责任的人,也不会逃之夭夭。
她离开铺子将门关上,弯腰捡地上的锁时,恍惚感觉不远处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可当她四下张望时,来来往往的人皆是路人。
黄昏沉淀在白山群山之西,彩霞犹如烈火燎烧,熄灭于夜的昏暗。
容易叫人迷失的山道草荡间,纸鸢找了好久才又从废弃山庄的正前方钻出来。
黑夜之下,这破败的庄门真像极了恐怖话本里所描述的闹鬼山庄。里头住了一个面无血色的白衣恶鬼,他就叫陶白池。
夜风吹动枝叶“西索”作响,夜影的枝丫宛若从地狱里破土而出的张牙舞爪。
想到这里,纸鸢不禁有一丝惊悚又有一丝戏笑。幸亏白日自己就来过此处,否则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小心翼翼地踏上爬满青苔的台阶,纸鸢敲响了门。无从上锁的破旧大门一碰便“咯吱”开了。
“这庄子很大,陶白池也许听不见我叫他。”纸鸢于是决定,“我还是直接进去找他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拜访,应当不算冒犯。”
大门正对的镇宅陶缸,水草丛生。门一推进来便惊动水波荡起。
山庄内院深处,唯一灯火通明的陶白池的卧室后方连通浴池,乳白色的池水中,陶白池浸泡其中一动不动,却有水波微漾。
他蓦地睁眼,慵懒散开。起身将衣衫掩过身子便一边穿衣一边走出浴室。稍显凌乱湿透的发丝滴落纯白色的水滴从陶白池的线条流畅的脸颊滑落。
陶白池一眼瞥到房间的墙上,被陶钉钉住的纸傀儡垂死挣扎。他挥手抽离陶钉,将纸傀儡拿在手中,湿润的手掌拈不碎区区纸张。
衰残的纸傀儡被随意甩在桌上的一堆废纸之间,陶白池需得迎接不速之客。
“为何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园中迷路的纸鸢东张西望地找不见方向,白天她并没有注意。这一路走来发觉路径之处有许多陶塑。
“难不成这也是陶白池的傀儡?”纸鸢对着小石桥上的一只猴子轻轻一敲。
白天走动时经过这桥,下了桥之后纸鸢却找不到准确行进的方向,“早上来时跟着陶白池走没察觉,这里简直比我们陈家村都大!”
忽然之间,仿佛有一道白光从头顶窜落,纸鸢回头惊见陶白池落在桥上,白得发光,令人一眼瞩目。
“怎么又是你?”陶白池始料未及。
他分明已经不怀疑纸鸢什么,可这女子偏偏三更半夜送上门来。他赶紧将自己敞开的衣衫合拢,眼神略带嫌弃,“你又上山来,你娘又让你挖人参吗?”
纸鸢明白半夜打扰人家并不合宜,但她无处可去,别无选择。
“抱歉啊,我……”
灯火阑珊中,陶白池听罢纸鸢的悲惨遭遇,好似有无限悲悯从眼中流露。
“可是你爹娘不要你了,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爹,我也不想捡个女儿!”陶白池焦躁地扇扇子。
“我来不是求你收养我。”纸鸢难以启齿地继续说下去,“其实是,其实是你的陶瓷铺被砸了。”
“我的陶瓷铺被砸了……”陶白池猛地一僵持,转眼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咬牙切齿,“我的铺子,你看见了,是谁干的?”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纸鸢躲开远远地供认不讳,“讨债的以为你我是一起的,所以就把你的铺子搬的搬了,砸的砸了!”
“你跟他们说我跟你……”陶白池难以置信地盯着纸鸢如仇如愤。
一切的根源源于昨夜,陶白池追悔莫及。他就不应该去什么傀儡节,不应该停在那个皮影摊,更不应该伸出援手,不该救这个皮影小妹!
“不是我说的,我经过的时候听到他们说……”纸鸢直入正题,“总之我半夜来找你,就是不想让你的店铺被砸的不明不白,我保证,我会赔偿!”
纸鸢放声承诺,正视陶白池气急败坏的眼眸。
“你父母都跑路了,你身无分文,你拿什么赔偿我的损失?”陶白池难以信服。
“那我先把自己人……”
“我不要。”陶白池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是想说我人在这,迟早能赚钱赔偿你的损失。”纸鸢郑重其事地表示,“欠债还钱,我不会像我爹那样一走了之,我一定把欠债还清。”
一个好赌欠债,毫无责任心的父亲,居然养出了一个光明磊落,承担责任的女儿,如此反差倒是令陶白池一次又一次为之惊奇,亦有质疑。
其实纸鸢本可以不承认砸铺之事与她有关,却在事发之后不曾犹豫便上山领罪。
“她该不会是故意借此机会接近我另有所图吧?”陶白池不禁多疑,转而说道,“既然你诚心诚意还债,那可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你一个小女子赚钱很难的,我倒是有个生意可以让你在我这的债务一笔勾销……”
“什么生意?”纸鸢眼睛都亮了。
朦胧烛火幽光闪烁,眼波流转含情脉脉。
陶白池一只咸猪手触碰到纸鸢的发辫挑逗起来,“其实仔细一瞧,你还算小有姿色,与其不辞辛劳努力赚钱,不如轻轻松松一夜还清。”
陶白池生相清冷孤傲,一番做作色相令人迷惑。
纸鸢光注意对方的动作,一时竟未能听懂这话,“你说什么?”
“听不懂人话啊,我的意思不就是给你机会献上你这副躯体,钱债身偿,一夜清算。”陶白池一把托起纸鸢的下巴,“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