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洲城的傀儡节之夜,满城充斥着牛鬼蛇神的傀儡。游人在街上走上一遭,三步两步便能被冒出来的傀儡吓一跳。
飞檐的蝙蝠傀儡栩栩如生,张开翅膀飞过行人头顶,犹如一道阴影盖过。
街边随处可见的木偶戏类型众多,牵线木偶的嘴角眼梢笑意微悚。
一袭白衣的翩翩背影逆着拥挤的人潮,鬓角的发丝经风一撩,面容被一张无脸白面具遮掩。他手上轻启一把折扇,扇体白色陶制,洁白无瑕。扇面上精巧雕琢山水印象,扇骨上精细篆刻美人像。
头顶又一道阴影疾速掠过,陶白池即时回首仰望竟不见任何傀儡。
破风飞行的一张娃娃剪纸已经飞出去几条街,镂空的微笑嘴脸透射地上的光亮,割裂的风声仿佛婴儿的笑声。
人满为患的欢闹场,前方皮影戏摊前还有几张空着的凳子。
“白山上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书生遭遇野狼意外闯入仙境……”
戏幕后的说辞有一点引起了陶白池的注意。正好他也走得有些累了,便挑了一处左右无人的空席上坐下稍事歇息。
幕布上的皮影平平无奇,表演者应当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掐着嗓子变化嗓音演绎文弱书生和凶恶野狼。
倒是灵活地一人控制多只皮影这点值得肯定。
合扇在掌心轻敲,如此俗套的故事,陶白池不禁听得摇了摇头。
正当陶白池觉得无趣打算起身离开时,一根狼牙棒猛地从身侧狠狠地垂下来,将旁边空着的长凳砸了个稀巴烂,连地面都炸开了裂痕。
三个大汉和七个打手出现在皮影戏摊,吓得看戏客落荒而逃。他们的目标并不是看客。
戏幕后探出一颗脑袋,走出来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女子,未嫁人的年纪,梳着一侧大花辫,穿着也是平平无奇,模样倒算小有姿色。
“你就是陈吉的女儿吧?”狼牙棒冲着女子质问,“叫什么来着,纸鸢,陈纸鸢!”
对阵这么一群大男人,纸鸢竟有一分过人的镇定,反问道:“是我没错,你们又是哪家赌坊啊?”
“呵哟丫头片子挺上道啊,我们是全胜赌坊。你那混账老爹在我们赌坊输了钱,说让我们找她的女儿要钱!”
听到这番说法,纸鸢唯有气呼呼地掏出钱袋,“这次又欠了多少?”
对方眼疾手快的一把夺过钱袋,“拿来吧你!”
又轻又瘪的钱袋里有且只有几个铜板,再怎么倒也倒不出一根毛线。
“你耍我们,这点钱让我们怎么交差,你爹欠了我们全胜一百两,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纸鸢眼中乍见惊愕,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你爹陈吉在雲洲城众赌坊是出了名赖账不还的赌徒,今晚我们必须连本带利收回来,”
“你们知道他赖账不还就别让他进赌坊啊!”纸鸢气得跳脚。
“那不行,赌坊只管来者不拒,财源广进。欠债还钱,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我现在手头只有这点钱,你要一百两我也拿不出。”纸鸢无能为力。
站在打手之外的陶白池并未像其他看客逃窜,而是就近听着,洞察秋毫。赌鬼父亲和养家的女儿,真是一个令人涕下的悲惨故事。
“既然这样的话……”大汉一把握住纸鸢纤细的手腕,使出惯用伎俩,“那就只能把你卖到青楼换钱,看你这样应该还能换点钱。”
“你放开我,放开我……”
眼见纸鸢与大汉挣扎不过,陶白池默默斟酌:我是该见义勇为呢还是置身事外呢?如果我挺身而出救了她,她要是赖上我要以身相许怎么办?小姑娘长得是还算标致,可若是收了她还要负责她赌鬼老爹一身的赌债那就不值当了。若是拒绝,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便更烦了。即便不会,搭理一次也不能拯救一生,这样一来岂不是白费力气,我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思索罢了,陶白池悄无声息地转身便要离开。
蓦然,身后涌现一股令陶白池深感震惊的力量。他即刻转身,被甩出来的纸鸢便撞在了他的胸膛。
而那个蛮力强拽的大汉,此刻正被一张皮影黏在脸上甩也甩不掉,满地踉跄跌倒,令同伙惊呼,“什么东西?”
就在这同时,远方传来人声沸腾,并非热闹的欢呼雀跃而是惊恐万状的呐喊。
陶白池推平纸鸢站立,疑惑的目光继而望向那群打手眺望的方向。
一巨型傀儡约有十丈高五长宽,高耸上天,周身是由草木废器构建而成,形成人像。眼耳口鼻俱全,面貌惊悚。四肢发达且上肢灵活摆动,下肢运动行走。
那是今年傀儡之夜的惊喜大作夜巨人,本该沿着大街游行全城,然而此刻情况却出人意料。
巨大人像傀儡并未按照正常的路线游行,其前进的脚步足以踢毁踏平街道楼房。所经之处,遍地废墟。傀儡遍身用以的控制绳索飞散挥舞,无人操控!
换一种说法,这个傀儡此时此刻正受控于另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
傀儡的前进路线正朝着皮影摊,一步一街,只差几步便能一脚踩踏下来。
“难道就是这个……”陶白池仰视思忖。
百姓已经意识到匪夷所思的危险降临,拥挤围观的人群纷纷逃散。
赌坊的打手也都逃命要紧,只剩下被皮影糊面的大汉倒在地上几乎窒息。他一通乱窜到陶白池的脚下。
戏幕台后,纸鸢匆匆忙忙也要小心翼翼地将吃饭的家伙收进盒子里。房屋倒塌的声音好似就在背后,她扛起盒子才想到还有一只皮影,便跑到那纠缠的二人跟前。
陶白池原以为纸鸢早就趁乱逃跑。
但是,陶白池摘不下的皮影,被纸鸢一出手就拿下,“这是我的!”
话音刚落,飞沙走石犹如冰雹一般瓢泼砸落。
“不想死的话就快跑!”陶白池提醒道,“往两边跑。”
纸鸢下意识拽扶着喘不过气来的大汉,跑出去没两步便一把推开,“你往那边跑,我往这边。”
人像傀儡踏平最后一道街铺站立,似是顾盼张望人去楼空的周遭。
陶白池一个人驻足在前,仰望傀儡几乎顶了天了。
他在发呆,心里思忖:我是该出手制止呢还是任其毁坏呢?我既不是城主大人,又没收钱护一方和平,贸然出手再惹祸上身就得不偿失了,要不然算了?
逃走的纸鸢不由地回头一顾,竟看见陶白池站在巨大的傀儡脚前一动不动。跟人形傀儡比起来,他人就普通蝼蚁一般。
逃生脚步蓦然止住。
傀儡好像毁坏累了,原地休息了一下。
陶白池摘下面具,真实的肤色比白面具还白,眉眼之间漫漫一股慵懒之意,嘴角却勾勒自信的笑容。
“你还站在这里想被一脚踩碎吗?”纸鸢的灼急言语从后方传来,她一把抓起了陶白池的手臂便将人拽着跑,“快跑!”
陶白池有一刹愣神,未跑太远便拽住纸鸢,举扇指向人形傀儡说道:“跑什么,有能耐,就该把那个东西制住。”
“你疯了吧,那是个什么东西啊制住它!”纸鸢一脸错愕。
“就别装了吧,你也是傀儡法师,方才你不就是让皮影糊在了那人脸上摘都摘不下来。”陶白池满目透彻。
纸鸢一下子就松开了陶白池的手,目光略显闪烁,“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恰时,人形傀儡重新移动,对准的方向便是二人所在。
“跑啊!”纸鸢一步迈开却被陶白池一把拉住,笑容挑衅,“你跑呀。”
虽然陶白池看起来不像大汉那样孔武有力,但力道却是丝毫不输。
纸鸢被拽着毫无挣扎之力,眼睁睁地看着巨型傀儡卷土重来,沉重的脚步连地面都为之震动。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才想回来救你,要被你害死了!”
不论纸鸢脸上扭曲出几多恐惧,陶白池都冷眼注视,内心极度自信:任何人都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装模作样,那怪物就快踩你脑袋了,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直到傀儡步步逼近,阴暗之势笼罩,纸鸢竟蹲在地上抱头发抖,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扫地气势。
“喂……”陶白池被折弯了腰,不得不重新审视,“难道你真的不……”
震裂地面步伐的逼近,陶白池仰头变得严峻正色。他将纸鸢一把拽了起来推了来出去,“既然不行那就走远一点。”
纸鸢几步踉跄扑倒在地惊起满地沙尘,吓得苍白面色扭头看见陶白池手上做了几个怪异的手势指向巨人傀儡。
一瞬,傀儡岿然不动。
正在陶白池叹息一丝得意之时,傀儡“咔咔”扭动脖子,一双诡异的眼神好似活物一般盯上了一侧的纸鸢。
这般令人窒息的凝视,纸鸢惊恐地察觉傀儡一只眼眶里有所不同,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与之对视。
巨型傀儡不完全受陶白池的控制,动作有所迟钝缓慢,但它扭转的方向正对那边的纸鸢。
“不简单啊。”陶白池稍有兴趣,才发现纸鸢还趴在地上,大喊道,“要死,你这女人被吓傻了吗,快走啊!”
纸鸢恍然惊醒,爬起来就跑。跑了没几步她又止住脚步回头提醒道:“眼睛,它眼睛里有东西!”
说罢,纸鸢急转逃窜躲避。
陶白池自然知晓傀儡被莫名的力量操作,却尚未察觉具体情况。
经纸鸢一提醒,陶白池便将目标对准巨型傀儡的脑袋。他抓着散落的绳索,沿着傀儡的外壳攀爬而上,到达傀儡的面部。
巨型傀儡的眼睛是由纸糊成的,眼动镂空。陶白池伸手捣毁,一把抓住附着眼底的纸傀儡。
纸傀儡一摘,巨型傀儡便彻底不动。小小纸傀儡驱动如此庞然大物大兴毁坏,其威力可见一斑。但又如此轻易被摘除,又好像不那么厉害了。
夜下,巨型傀儡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上。而陶白池驻足在傀儡之巅,于月光中迎风飘逸。
黄纸娃娃傀儡,纸上一点血指印。陶白池良久凝视,眼底满布惊诧和疑虑。
夜幕之下,风声鹤唳,陶白池俯瞰周边并无可疑之人。
随后陶白池看见纸鸢爬上了旁边的屋顶,向他表达崇拜之情,“喂,你是什么人,好厉害啊!”
“你这女人怎么还没跑。”陶白池居高临下地瞥视,自言自语,“被看到力挽狂澜的潇洒英姿,万一她爱上我了可如何是好?”
纠结念叨罢了,陶白池便转头一笑风流地自我介绍道:“我叫陶白池。”
俯仰之间,尘埃落定,夜光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