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月临眸，笙歌落尽涟漪楼。
房内的灯光缠绵，如同清水荡漾，寸寸洒落在红漆木上。
空气里溢满了醉人馥郁的甜腻香。
不多时，外面的那两个人便滚落到床榻上，呢喃软语陆续入耳，暮雨沾了裀绣，金钗、银钗撞在枕棱上，磔磔声相扣。
香味愈发明显。
卿眠满脸通红，只感觉身体温度渐升，可惜这里的空间太狭小，她翻不了身，只能盯着近在咫尺的温如鹤，看到少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也闪过了一丝羞恼。
她眼里水光粼粼，一双圆润的杏子眼，如扇般的长睫微颤，眼底下好似映着一弯月亮。
床榻上面的猪在跑，他们能做什么？
顿了半响，温如鹤缓缓地靠过来，小心翼翼地撑起小半边身子，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嘴角抿成严肃的一条线。
卿眠疑惑地看着他，似是不解其意。
温如鹤那张白玉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耳尖在不自觉发红。下一刻，他僵硬地伸出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卿眠：“……”
两个人靠得极近，她只要稍微抬一下头，她的嘴唇就能碰到他的下颌。
温如鹤垂下眼帘，也在望着她的脸。
卿眠尽量调匀呼吸，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端倪，心里一阵惊涛骇浪。
这个曾经闻名遐迩的剑道天才，乃至现在声名狼藉，背负一身恶名。他曾经在江湖上揭起轩然大波，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但此时此刻，就像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一样，再怎么强装镇静，现在也是手足无措。
比想象中还要纯情。
两个人的面庞隐于晦暗之中，彼此的眼眸里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躲在这里，光线是比外面还要昏暗，却更为暧昧旖旎。
灯花摇曳，发出“啪”地一声。
卿眠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盯着温如鹤的脸出神。
光影错落，少年黑润的眼眸宛如夜间最亮的夜明珠，那外面的星星灯光，在一点点地勾勒着他完美无瑕的侧脸轮廓，晕染出氤氲的暖意。
她心跳得很剧烈。
夜风顺着直棂窗飘进来，吹得灯火摇晃，朦胧了一片。
也吹皱了心里的一池春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面的响动停止了，一双玉足垂下红帐，慢条斯理地穿散落在地上的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
随后发出一道风铃般的笑声，又软又媚。
“二位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卿眠心下一惊，还未有所反应，温如鹤按住了她，自己起身先出去。
她也赶紧跟着出去。
女子披着一身松松散散的大红花色方胜缬罗衫，露出大半雪肩，翘着腿坐在软椅上，正举着手，轻轻地将松下来的纹金花树金钗插入云鬓内。
这样狼狈的出场，卿眠简直不敢说话，却看到温如鹤脸色已经恢复如初，不由在心里暗叹。
出江湖混，第一件事不是怕挨刀，而是脸皮要丢一旁。
“卿小姐，我找你很久了。”女子勾了勾唇，笑道。
“你——”
卿眠睁大了眼睛，“你就是那个妖物！”
在厢房里见过一面，虽然已换了面庞，但她只要对上这个女子的眼眸，就能感到一种骇人的邪气，又妖又邪。
温如鹤冷声开口：“你想做什么？”
女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我元气大伤，好不容易吸食了些精气，才有所恢复。”
卿眠下意识地扭头看，床榻上的男子已无气息了。
女子又道：“卿小姐，原本我就想找你，奈何一直没机会。我并不想害你，只想恳请你帮一段忙。我有一位朋友，她与你的父亲还算有一段缘。你父亲曾说，她若有难，他必定会出手相救。”
卿眠退后一步，冷笑：“口说无凭，我为什么要信你？”
女子淡然一笑。
“也对，你们人人惧我，怕我，又怎么会信我？”
下一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这位女子姿势优雅地直起身子，随后缓缓地朝二人下跪：“若是我这样相求，是否算有诚心？”
对方实力不容小觑，却为了求人做出如此举动。
卿眠惊讶万分，连忙侧过脸去看温如鹤的神情。
少年一只手放在腰侧的剑上，那是一种随时会拔剑的警惕姿势，他脸上一点怜惜的表情都没有。
纵然对方朝自己下跪，愿意做小伏低。
卿眠的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好一会，才警惕而小心地问：“你有这般能耐，何需求人？有什么事，是我能做到，你却不能做到的？”
女子低低地笑。
“这件事，只有你们凡人才能做到。”
她一字一顿说：“温如璧替人办事，让那位大人年年用他人的心头血来供养一只‘纸人’，却让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存活于世。”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透出恨意：“我无法杀死温如璧，我的幻境也困不住他们太久。”
“卿小姐，我希望你能帮忙，助她解脱。”
温如鹤的嘴角慢慢地嚼着一丝无谓的冷笑：“我这个好哥哥的烂摊子，还指望我来解决？”
卿眠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好哥哥”三个字，无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简直就是阴阳怪气第一人。
她不管他，忍不住问女子：“你说的她到底是谁？”
女子抬起头看向卿眠，凄然一笑，念出一个人名：“青琼裳。”
“我只是一只刚刚修炼成型的猫妖，已经撑不了太久。我是否欺瞒你，你很快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房内光景迅速倒退旋转，一缕春光划破夜色，亮光乍然入眼。
温如鹤蹙着眉伸出手挡住了她的眼：“是幻境。”
过了一会，他才放下手。
卿眠眨了眨眼，才发现她和温如鹤处于一间宏丽的府邸中，四周环廊，穿着春杉的侍女端着盘子疾行。
卿眠抬了抬眼，只看到一只黄莺立在殿顶处，这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朱柱粉壁，小回廊内的花园里，各色花枝争奇斗艳。
这般富丽堂皇的府邸，她是头一回见。
“这是哪里？”卿眠问。
“这是回忆幻境，”温如鹤淡淡地解释，“但凡稍微精练修习的人，都能通过灵海而拥有自己的幻境，但你没有。”
“你不会在变相说我不是人吧？”
温如鹤沉默片刻。
“不是。”
她饶有兴趣地追问：“那是什么？”
“证明于你而言，没有什么可留念的回忆。”温如鹤说，“你难道没有发现，每个人的幻境都有一个共通之处？”
“都是他们的‘念’。”温如鹤说。
卿眠微愣，看到温如鹤已经向前走了，不由跟上去，问：“你去哪儿呀？”
“这种幻境无害，却最烦人。”温如鹤说，“但是若想离开，那就需要解‘念’。”
“解‘念’是什么意思？”
“若想出去，便要知道被困在这里的人，究竟想要什么。”
那这样说，莫非绝命书生和温如璧也被困在相似的幻境里？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两个人为何至今出不来。
春光大好，黑衣少年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紧紧地跟，看他那高高的马尾随风吹散，不由开口：“温如鹤，你的幻境会是什么？”
温如鹤步伐一顿，侧过脸轻瞥她。
少年的眼底仿佛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漩涡，看一眼就能让人溺毙。他的语气淡淡的，漫不经心地回：“我凭什么告诉你？”
卿眠一噎。
不说就不说嘛，小气！
他们一路穿过回廊，这里地形复杂，但是由于身处幻境，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们，倒是非常方便行事。
走了一路又一路后，卿眠终于泄气了。
她随便地在回廊寻了一块空椅坐下，累得气喘吁吁：“我好累。”
到底是哪位官家修建这样豪华雄伟的府邸啊，她居然还能走迷路！
温如鹤站在她旁边，望着她那白莹的脸，蹙着眉道：“你怎么这么娇气？”
“我就是娇气呀，”卿眠老老实实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指不定现在都被许配给元安城哪位世家公子，做世家少夫人了。”
温如鹤脸色有些难看。
她仰起头，一双杏子眼倒映着水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如鹤，没办法，是你非要我跟你一起，那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嘛。”
他有些气打不过一处来。
半响，才闷闷地问：“你到底要歇多久？”
卿眠歪了一下头，思考了一会后，才道：“不久吧，歇够了我就走了。”
温如鹤冷笑一声，不再搭理她。
卿眠百无聊赖地看着日光，油然一碧的天色里，殿瓦上面有几只黄莺在扑腾着翅膀跳来蹦去。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春色满园。
她忽地开口：“哎，温如鹤，聊聊呗。”
惹老虎要张弛有度，她也不能让他气太久了。
温如鹤没吭声。
卿眠“啧”了一声，自顾自地说道：“元安城有一处杏花楼，你去过吗？”
她耐心等了一会，才等到他咬牙切齿地回：“你想说什么？”
卿眠勾了勾唇，说：“我小时候经常带着苏子偷跑出来，就是去杏花楼吃酒。杏花楼据说是由一位隐居在元安城的江湖人所开。”
“他烧得一手好菜，那可是别处吃不到。”卿眠数着手指说：“杏花楼的招牌菜你吃过没有？他家所做的鲊脯、饡冻鱼头、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
顿了一下，她又笑道：“我都很喜欢吃。”
温如鹤冷笑：“你有什么是不喜欢吃的？”
这一路上，她都是在吃吃吃，就没见过没有喜欢吃的。
卿眠轻咳一声，又说：“那杏花楼呢，也有一位说书先生。你猜他平时说什么？他平时就爱说你。嘿，温如鹤，你当年可真有名。”
温如鹤：“……”
他抿紧唇，没有接口，过了半响，才说：“我没去过杏花楼。”
卿眠“哦”了一声，笑嘻嘻地问：“你小时候都是去哪里玩的？”
他闷闷地回：“不去哪里玩。”
他哪有可以玩乐的权利？
温家剑继承人条件苛刻，他在温家是那样如履薄冰地生存，就算天赋异禀又如何，一样需要勤学苦练，从不懈怠。
更何况温家后人，经常需要执行各种危险任务。
后来被无嗔剑宗带走，那些年到处走南闯北，也是经常走在鬼门关上。
想到这里，温如鹤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你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吧。”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干嘛要好奇她的过往？
对于温如鹤的心境变化，卿眠浑然不知，而是用手托着鼓鼓的腮，作思考状：“差不多吧。”
“我父亲很疼我，”她说，“不仅我父亲，所有人都很疼我。”
“我小时候去药学谷，我父亲担心我出事，一路相送，还派了暗卫紧随。而我到药学谷呢，又很得众人喜爱，包括菩提师祖，他从来都不会重罚我。”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就算菩提师祖想罚，也会有言寒枝师兄帮拦着。
作为药学谷里最小的小师妹，她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做吉祥物，完全就是一个团宠的存在。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总结道：“确实没吃过什么苦头。”
听她这么一说，温如鹤又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趴在屋檐上，看着卿眠在走廊上行走，在那里滑稽地踢腿，说是在消食。
她旁边的人都护着她，就连苏子也把她的命根子当成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又想起那句话。
卿府里的人对待这位千金大小姐，一个个都像一个护崽的母鸡。
她这辈子的苦头，恐怕都在他身上吃遍了。
卿眠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很有精神地拍了拍温如鹤的肩膀，笑道：“好啦，休息够了，你继续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