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观砚离开后不久,青琼裳像没事人一样,依旧终日呆在佛堂里。
有一回,卿眠凑近去看,发现她抄写的竟是《僧伽吒经》。
青琼裳一身素衣,青丝挽成云鬓,亲自上供上奉,像是这样做才有足够诚意。随后她跪在蒲团上,上香、念佛,清瘦的背影在灯光下隐隐约约。
她低声道:“愿我佛保佑,顾涧一生平安逐顺,再无忧虑。”
她竟是为顾涧祈福!
顾涧一身罪孽,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却依旧还爱他。
青琼裳念着念着,忽地低下头来,眼泪落在地上,瘦削的双肩止不住颤抖。
这段时间,皇宫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被顾涧一路扶持的内阁大臣明恒远忽然犯事被贬,明恒远是一个老狐狸,很快他的儿子就上交金吾卫兵权,顾涧将金吾卫的兵权分给了另一位权臣。
朝中形成了三臣鼎立的状态。
或许是因为有了青子陕的教训,也或许是为了青琼裳着想,青昌存三番五次想入宫见皇后一面,但是顾涧都不放行。
青昌存对顾涧心灰意冷,深知有自己在,青琼裳在后宫大抵也过得不太平顺。青琼裳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这些年她一直有长兄护着,有父亲庇荫。
岂受过如此委屈?
她多才多艺,仁义道德,清风朗朗,心怀乾坤,端得起母仪天下。
他却没教会她人心险恶。
青昌存不久后请命辞官,离开前给长安的一位友人写了一封信,让他代为转交给青琼裳。在信中痛心疾首地写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而明妃也因此一朝失宠,门庭冷落。
短短几年间,顾涧将权衡之术用得炉火丹青。
顾涧是来看过青琼裳的。
吃了几次闭门羹后,顾涧便不再顺着她,不顾宫人的阻拦,横冲直撞进入佛堂里。
逆着光,青琼裳背对着他,头都没抬。
顾涧走过去将她一把拉起来,强迫她直视自己:“你看看你现在哪有一点身为皇后的样子?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青琼裳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这些话,这些年她也听到不少了,已经无法让她内心起任何波澜。
顾涧被这道目光激到了,他放开她,来回走动,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还是为你哥的事跟我置气?青子陕居重驭轻,顽固不灵,不知变通,朕又何错之有?!”
自古以来,文武向来分权分职,而青氏一族随着日渐鼎盛,却成了特例。
青子陕在边关掌控兵权,青昌存在朝野之上数立威望,而青琼裳则是后宫之主。
如此一家独大,早已功高震主,导致君权旁落。
青琼裳叹了一口气,总算开口了:“皇上自然没有错。”
顾涧又说:“朕知道你怨恨明妃,昔日之事,是朕的疏忽。但是朕已经替你报仇了。”
青琼裳古怪道:“报仇?”
顾涧说:“是,你若不开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这个人,随你拿捏。”
青琼裳看向顾涧的眼神越发古怪。
或许青琼裳的平静也感染了顾涧,他也逐渐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转头揽住青琼裳的肩膀,将她拥入怀里。
“你还在为孩子的事而忧思烦恼?”
青琼裳没动弹。
顾涧慢慢道:“你放心,你的身子只要悉心调养,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朕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再害你,你会和你的孩子平平安安的。”
青琼裳幽幽地开口:“若是我没有孩子呢?”
顾涧无谓道:“那便给你过继一个孩子,只要你想要,什么都会有。”
佛堂寂静了片刻。
青琼裳忽地开口:“顾涧,你还记得我们成亲那日,司仪说的话吗?”
顾涧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有人敢直呼他的其名了,先是一愣,随后很快谅她身体状况不佳,便敷衍道:“自然记得。”
青琼裳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司仪说,愿佳人从此举案齐眉,白头偕老。顾涧,我问你……”
“你是想和臣妾世世代代在一起,还是想做一个千秋万代的皇帝?”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听得顾涧眉心直跳。
肥猫就躲在佛堂内的一个角落,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卿眠也跟着肥猫一起蹲在那里,蹲得腿都麻了。
她在心里冷笑:顾涧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烽火戏诸侯那种昏君,他是可以为了江山大义灭亲的。
这样的一个人,答案简直显而易见。
果然,顾涧避开了这个问题,而是软声哄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会一直是朕的皇后。”
青琼裳没有再问。
又过了一段时间。
青琼裳将《僧伽吒经》抄完后,便是《心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等。大半年后,青琼裳已经诚心抄完了所有可供祈福的佛经。
卿眠越看,越觉得心里不安,总感觉她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专注而细致,仿佛世间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在一个冷夜里,青琼裳再次前往佛堂,而这一次,却是从怀里抽出白绫。
那只猫一直陪着她,在她身旁喵喵直叫。
青琼裳看了它一眼,笑了笑:“乖,之后离开这里吧,离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她的目光慢慢地变得坚定。
夜风不断拍打着雕花窗,黑夜里已看不清远处的一切,包括那一堵宫墙。
恍惚中,她好似想起那年暮春,和顾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分花拂柳,终见春光。
她又想起,身为太子的他,与自己在书房相处时的日子。
有一回,他拿起自己抄写的诗句,反复念了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而如今明月消失殆尽,每一个路过的故人,都不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