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柳如梢没怎么好好睡,坐马车的时候都是挂着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去的。
虽然小丫头是知道她这黑眼圈怎么来的,但车夫不知道,看见柳如梢无精打采的样子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小姐……您这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了啊。”
柳如梢打了个哈欠。
好好睡?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难道不想睡吗?她也很想睡啊!可是天不让她睡,她也没办法睡啊……
柳如梢内心千回百转,面上只凉凉地看了一眼车夫。
被凉飕飕的目光洗礼的车夫一哆嗦,果断撩开马车的帘子:“小姐您快点上来吧。”
柳如梢又打了个哈欠,慢慢地踏上去。
脚步发虚,一不留神,一个踉跄,要不是小丫头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她能直接跌下来。
心惊胆战的车夫:“……”
小姐啊,咱悠着点啊……
去贺府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车夫猜到了柳如梢会睡着,特地放慢了速度、求个平稳。
果不其然,柳如梢努力挺直身体才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就直接脑袋往旁边一歪了。
不过倒也没有睡得不省人事,到了贺府的时候,柳如梢刚好醒来。
小丫头看她:“醒的还挺快。”
柳如梢揉了揉太阳穴:“没睡,闭着眼睛,睡不着。”
一想到接下来要进的是贺府,她就根本没办法安稳地睡……
车夫撩开了帘子:“小姐,下来了。”
柳如梢“嗯”了一声,三下两下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虽然睡是没睡着,但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到底好了些。
从柳府出来的时候她眼前简直一片马赛克。
现在虽然不算高清画质,好歹能看。
柳如梢在心里打趣,再抬眸的时候,就看见了贺府的牌匾。
从右到左,“贺府”二字刻得苍劲有力,笔锋落得恰为好处。
柳如梢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即使这牌匾再好,她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夸一句“真是漂亮”,而后继续往前走。
“这就是贺府了。”小丫头往前走了两步,回眸看她,“不走?”
柳如梢眨了眨眼睛:“小丫头,我发现你还挺好看的。”
小丫头道:“嘁。”
柳如梢“啧”了一声:“我很认真的在说好吧。”
“去完贺府再说,你想跟个杆子一样里在这里引人注目吗?”小丫头眯起了眼睛,“别磨磨唧唧的。”
柳如梢道:“行行行,走走走,别催了,就两步路的距离也要催嘛。”
贺府门口有两个守门人,一见是柳如梢,立马放行,顺带问了个好:“是二小姐啊。”
那两个守门人相当自然且快乐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很久没有来的、但是交情很好的故人。
柳如梢怔了一瞬。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有关系的是原主。
柳如梢干脆笑了笑,就进了贺府。
“二小姐好。”
“见过二小姐。”
柳如梢没想到这一路都是问候,又有了些许的无措。
所有经过她和小丫头身边的下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见到了一位许久未曾来的故人”的表情。
或欣喜或开心,但是这些表情都不是属于她的。
那是原主的。
柳如梢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只能以一个笑应对。
原主大概经常会来这里吧……
柳如梢收了自己的念头,一路沉默,以至于脸上的笑都有了些许僵硬。
直到柳如梢不得不收了脸上的笑得时候,她的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道略微熟悉的身影。
——那天的男人,说是贺家一家之主。
卧槽,她该说什么?
柳如梢大脑飞速转动。
遇见了一家之主,她该说什么说什么?——跪见——不不不好像是跪见爸爸……拜见?也不对……参见?好像是参见娘娘来着……
“见过贺家一家之主。”旁边的小丫头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先出了声。
柳如梢这才也跟着来了一句:“见——见见见见过贺家一家之主。”
柳如梢得多亏自己没有脱口而出一句“见过爸爸”。
得了,这整的,这舌头拿去急救吧。
ICU也未必救得回来了。
贺不究似笑非笑的目光从柳如梢身上扫过:“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不所为何事,我家主子只是忽而想起来,有好些日子不曾来贺府了,再者,还有六个月就是履行婚约之事,于是便想着早早来这里,适应适应。”小丫头提前出了声,帮柳如梢挡了下来,声音不卑不亢。
贺不究声音平静,没有什么意外的意思:“这倒是……说起来,你的确有好些日子不曾来了。”
顿了顿,补了一句:“只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罢了,毕竟小辈而言,总是琳琅满目,最获人心。”
获?
怕不是,琳琅满目最惑人心吧?
柳如梢默默地在内心吐槽,也只敢默默地在内心吐槽。
面上死活也得硬生生道:“是啊,世间纷纷扰扰,总要花些时间去欣赏的。这也是乐趣所在嘛。”
贺不究于是又看了她一眼。
带着一分讥笑二分凉薄三分漫不经心和四分平静淡冷。
反正就看的柳如梢感觉炸毛。
万幸的是,到底贺不究没多为难她。大概对于贺不究而言,为难一个小辈并不是他的乐趣所在。
最终他也只说道:“也是,想来如今,婚约将至。待之离回来,我便安排你们两个相见。”
柳如梢:“……”
这怎么跟柳江北一模一样的话。
把贺不究这尊来也如风去也如风、不留丝毫痕迹的佛送走,柳如梢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小丫头道:“好险。”
小丫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想说又不愿意说的样子。什么难以启口的事情?”柳如梢皮性一上来,又打趣她。
小丫头大概是在组织语言,半天才出来了一句话:“……回头再说吧。”
“什么事儿啊……”柳如梢好奇,却也不太上心。毕竟她今天赖着个老脸来贺府,还是有自己的目的的,便也敷衍一句,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转而随便找了个下人问:“伺候贺大少爷饮食起居的贴身丫鬟是哪个?”
那下人目光闪烁地看着柳如梢,声音干净清脆,甚至带着几分笑:“柳二小姐,自您说您不愿意大少爷身边有贴身丫鬟起,大少爷就让身边的贴身丫鬟全部撤走了呀。”
柳如梢一怔。
原主这是什么奇怪的操作……
柳如梢摆摆手让下人离开,小丫头才冷不丁补了一句:“我家主子并不喜欢看见大少爷身边有离得近的姑娘,不论是千金小姐还是贴身丫鬟。”
“噢——”柳如梢意味深长地回。
吃醋啊。
理解理解。
又逮了个眉目清秀的奴才,柳如梢直接言简意赅了:“贺大少爷近日可曾有去过柳府?”
那奴才回:“不曾,大少爷这几日有事缠身,并不在府。”
老老实实把问题回答了,忽而话锋一转,也带上了和前一个下人一模一样的笑意:“不过二小姐不必担心,一旦大少爷回来,我必然会旁敲侧击的。”
柳如梢就更纳闷了。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笑得跟个狐狸一样。
不过,刚才那个奴才回答“大少爷这几日有事缠身,并不在府”……若真是如此,贺之离有事,应该无暇管她吧?
柳如梢觉得,她有必要问问柳江北,当初那句“安排二人相见”是否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话,那基本上就可以排除贺府了。
这么想着,柳如梢急急地就打算找贺府大门,准备回去。
小丫头咳了一声,抬眸看她:“怎么?对婚约上心了?”
柳如梢随口回了一句“是啊”,末了感觉这样回答估计又会被小丫头误会,于是加上一句:“六个月哎,我总得来看看吧。不然到时候嫁都嫁的莫名其妙的。”
小丫头沉默了。
沉默到一直上了马车。
柳如梢转头看她,才发觉她的异常:“你这是怎么了?从来贺府起,你状态就一直不在,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你。”小丫头发了个音。
柳如梢:“什么?”
“大婚当天,你能不能……不要让贺大少爷碰你?”
这种问题的确让人不知道怎么开口,难怪小丫头会沉默很久。
柳如梢一下智商不在线,直到反应过来“碰”的意思,她才明白小丫头想表达些什么。
正要奇怪:她问这个干什么?
柳如梢转而一思,一下明白了。
小丫头垂眼,声音难得地沉:“……我家小姐很喜欢贺大少爷。”
柳如梢想,这她倒是知道。
就那句“并不喜欢看见贺大少爷身旁有丫鬟和小姐”,就足够凸现出来了。
“贺大少爷也喜欢我家小姐。他看见我家小姐的时候,冰山一样的人,忽然一下尽数就暖融成初雪般的温柔。”小丫头一字一句地说,大概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太多了,导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把自己也说混乱了,“我家小姐以前偷偷跟我说过,她这辈子,守身如玉,就为了在未来的大婚之夜,全部送给贺大少爷。我现在都记得,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全是藏不住的期待和欢喜。那么刁蛮的一个姑娘,我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有这些灿烂的东西。”
柳如梢点头。
“我讨厌你。”
柳如梢还是点头。
“你抢走了我主子的身体,我根本不知道我主子到哪里去了。但是我也不能杀你,因为你用的是我家主子的身体。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想把你偷偷杀了,可你说话的时候,跟我主子一模一样的眼睛总会有一模一样的光……那种藏不住的光。你说我主子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这种不知道真假的话……如果我主子真的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京城或者不是京城的地方,她会乐意看见另一个姑娘占据她的身体吗?我太了解我主子了,我主子会选择将你杀了,不动声息。昨夜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生气,我说的话的确有些过分了,可是你呢?”
柳如梢道:“昨天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她坐着侧身,对着小丫头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你用的是我家主子的身体。我家主子期待了那么久的事情,我不愿意让你把婚约解除了、再让别的姑娘做了贺大少爷的结发妻。但是你始终不是我家主子啊,洞房花烛夜,光是想想,我就难以接受。”
这些意思早在小丫头提出“不要让贺大少爷碰她”的时候,柳如梢就已经明白了。
难为小丫头花这么多篇幅去说。
“我知道你的感受呀,我特别理解。有时候我很羡慕原主能有你这样的丫头,她简直太幸运了。我就没有。”柳如梢道,“你知道在我使用原主身体之前,我活了多少年吗?”
小丫头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一百年。”柳如梢回答,“这一百年里,没有任何人陪我。”
“你的爹娘呢?”
“我母亲……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爹在我娘生我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柳如梢说,“我是在死前一刻忽然得到原主身体的,你知道一个活了一百年、一百年都是孤独的人忽然间看见一张关心自己的脸,是什么感觉吗?”
小丫头没问,她自己回答了:“很想哭的感觉。”
柳如梢继续说:“柳家二小姐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便利太多了,但同时这个身份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小麻烦呀。比如第一次我夜里回来,是真的因为我迷路了,而且不知道怎么搞的进了条偏僻的巷子。周围都没人,黑暗又清冷,我也怕呀。所以当时那个少年送我回来的时候,那个少年在我眼里几乎是救星一样的存在。”
她隐瞒了一件事,其实当时她还碰到了一个醉汉。
“第二次的时候,我是夜里被人带走的。我是睡得死了一点呀,可是三更半夜一睁眼,忽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眼前有一个陌生的身影,那种恐惧感是真的会爬上心头的。”
更何况她并非京城柳如梢的事情,也很有可能暴露了。
柳如梢简单地说完了第二次,继续道:“你刚才说你不愿意我解除婚约,也不愿意贺家大少爷碰我,你也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柳如梢,所以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呢?柳家二小姐这个身份固然给我带来了便利,可它到底不是我主动选择的。我至今连贺家大少爷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你说原主守身如玉就为了贺家大少爷,那我呢?我就被迫得嫁给一个我至今连见都没见过的人做结发妻了。即使对方再有才华长的再好看,可是这说到底还是对我不公平呀。”
马车停下了,到了柳府。
柳如梢转头又问神情不明的小丫头:“对了,今天大少爷在吗?”
反正都是自己人,还我哥我哥的,说也说不出口,何必呢。
小丫头直接回:“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柳如梢:“……”
得。
踏进柳府,大概是前几天倒霉到把所有霉运一股脑地倒出去了,这会儿倒是碰了个巧。柳江北正路过,就在柳如梢身前不远处。
柳江北不经意间一个转头,刚好看见柳如梢:“如梢?你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落在小丫头上,大概是在确认柳如梢是不是自己偷偷出去的。
“去大街上随便走了一下。”柳如梢迅速敷衍完毕,切入了主题,“那个,你前一阵子说过要安排我与贺之离见面……你真的安排了吗?”
贺府的人说没有安排,以防万一,她疑问的语气最好还是偏否定一点比较好。
柳江北一怔,随即温润地笑了:“如梢你看哥哥这记性,不好意思,还真的没能记着这回事。”
柳如梢终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这敢情好,可以彻底排除贺府的嫌疑了。
“没事没事,那你先去忙吧。”柳如梢摆了摆手示意再见,柳江北也没有时间多留,招呼过后,匆匆离去。
小丫头面露不解地看着柳如梢。
柳如梢对着小丫头露出了一个笑,道了一句:“说来话长。”
小丫头刚打算问下去,忽然止住了。
她好像……的确、不应该多干涉眼前这个柳如梢的事情。
毕竟眼前这个柳如梢,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吧?
于是内心千回百转,面上却只是一句简短的:“噢。”
只是没想到一转头,正好对上柳如梢眨巴眨巴的眼。她看着小丫头,忽而狡诈地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可以长话短说呀。”
……
是夜。
柳如梢确认了那个骗她是百里江寒的人不是贺府的,所以她赌那个人肯定会再一次到来。
她不相信那个人深更半夜来,只是为了试探她的身份。
既然不是贺府的人,那么那个人肯定想以“她不是真正的柳如梢”为把柄,逼着她做些什么。
而且既然是需要把柄才能要挟她做的事情,那么第一,肯定和她相关;第二,肯定是原主不愿意做的事情。
所以,夜幕之下,长发垂腰的少女靠窗而坐,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眼眸闪烁,一如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