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梢再开门的时候,里头闭月已经端端正正地坐着了。她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堆纯色的布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宛如一个端午的粽子——加大版的那种。
柳如梢等顾扶尧进来之后就想关门,顾扶尧道了一句“我来吧”,柳如梢没拦,便一句“谢谢”。转头看向了坐在屋子正中心的“粽子”,乐了:“你上那找来那么多衣服?也不至于穿这么多啊,会把你自己闷死吧……”这身体是多么瘦弱,目测十件衣服左右了。
柳如梢酸溜溜地。这阵子她把自己养胖了,本来如果没胖的话她可能还……啊应该也穿不下。
大写加粗的羡慕。
闭月涨红了脸,不知道是被衣服勒的还是羞的,没说话。柳如梢于是十分于心不忍地扯掉了闭月身上的几件衣服,心里莫名感觉像在剥粽子。
“那……那我该干什么?”闭月有些无措,柳如梢顿了顿,说:“你就唱个小曲儿之类的吧。”反正随便唱唱也就算过了,毕竟闭月那么怯弱,她也并没有所谓的泡妹子的心思。
时刻提醒自己是个异。
闭月迟疑:“听《江南听春好》、《长亭外》《碧水湾》还是……?”
“都行的。”柳如梢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别紧张,你当我和他都不存在就好了。”
闭月缓缓地点了点头,怯怯地唱了起来。
万古洪荒,山高水远。像林间小溪奔向大海的自由,温温柔柔,是双眼弯起来的样子。虽然不是柳如梢爱听的调,但柳如梢也不得不明白一件事。
敢情这青楼里的都要学会唱曲子……连闭月都唱得如此,而且刚刚还问要哪首曲子——估计是会个几十首。
厉害厉害。
闭月唱完了一首,旁边有下人端着水来提醒时间差不多了。柳如梢没什么心思留着,起身对闭月道了一句“很好听”便先行离开。后面顾扶尧不知道和闭月说了些什么,反正大概也是些赞美鼓励的话,晚了个半分钟就也下来了。
柳如梢走完所有的台阶,转头看着走到了拐角的顾扶尧,笑问:“感觉如何?”
顾扶尧浅笑盈盈:“曲子唱得很好听。”
柳如梢也是这么个感受,没多问,转回了头——刹那间笑容全部褪去。
苏……苏大少爷苏若殇?
她没看错?
……好家伙,真的是他。
柳如梢迈开步子便要去追,结果那苏若殇搂着一个姑娘的腰,身影就这么消失在了二楼。估计是进哪个房间去了。
这怕是要做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柳如梢“咳”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耳根子有点滚烫。想起还有赌王这个人,就想让那赌王先行离开。
没想到的是她刚将视线放到赌王身上,就又是一愣。
顾扶尧仍旧站在拐角没动,只是双眼看着某处,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柳如梢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等到她再回过头来看顾扶尧的时候,他已经收回了视线,只是略有失神。柳如梢没来得及疑惑,顾扶尧已经回神,慢慢走了下来,迎着她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柳二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柳如梢刚刚亲眼看着头号嫌疑犯苏若殇离开自己的眼帘,这会儿心心念念都是苏若殇,说话都带着不经意间察觉的敷衍。
她心下烦躁。这会儿苏若殇正搂着姑娘在房间里,她也不可能直接闯进去啊……
可这遇到了——本来说来青楼就是为了找他,如今亲眼看见了,更是不可能这么直接放弃啊……
柳如梢纠结片刻,决定:等!
她就蹲在这儿了,风吹不动雷打不动,她非得把苏若殇等出来,然后来一个一点都不巧的碰巧!
然而,等不是这么容易的。
千辛万苦把赌王送走了,算是自己挖的坑自己一点一点给埋了上去。但这并不代表就什么事都没了。
比如,风情万种的苏娘就来了。
见柳如梢一副完全没打算离开的模样,也不吃惊,只是把玩着手里的帕子捂嘴直笑:“柳二小姐这是作甚呢?”
“等人。”柳如梢眼睛一眨不眨地回。
苏娘笑得花枝乱颤,像是一树的梨花抖了抖般:“难道是舍不得闭月那丫头么?”没等柳如梢开口,她又自问自答了,“若是舍不得,苏娘我可以让那小姑娘陪你多呆一会儿。毕竟是柳二小姐,苏娘自然是诚心诚意对待的……”
“……”
柳如梢汗颜,“并没有。不是她。”
“那柳二小姐,莫不是在等花魁?”自顾自接了下去,“若是想等花魁的话,那就大可不必了。拐个角儿,花魁正在更衣。”
柳如梢其实真的很想打断一下苏娘的思路。
不是,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理所当然好不好……
直到柳如梢听见了“更衣”两个字的时候,终于虎躯一震。
???这是要她去在别人更衣的时候看人家?
……哇塞,虽然都是女的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忌讳吧。大家都是懂事的人啊……
柳如梢心觉这青楼的人当真是看放的让人叹为观止。
转而又想,如果不是开放也就不成青楼了。
“不不不,我不等花魁。”不知道的这会儿是不是还以为她要图谋不轨啊。柳如梢满脸黑线。
苏娘笑吟吟地,万年不变的表情:“是吗?看来柳二小姐是真的厌倦了花魁呢。不知是否因为她的心高气傲?”
这是要她提建议……?
柳如梢笑了笑:“身为女子亦不叫心高,骨子里有点傲气其实挺好的——哎,出来了啊。”她看着苏娘身后走出来的慕明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慕明月回以一个浅浅的笑:“老大远就听见了某人在说我心高气傲呢。”凤眸微微转向了苏娘。
苏娘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少在这里讽我,有这番闲情还不如去挽回好你的大客官。”
“我缺吗?”慕明月拢拢衣袖,“光是一张皮,想来便不缺了。”
“皮是会老的。”苏娘回,“用你年华正好的皮来肆意妄为?仔细点,青楼里的姑娘们的保质期可不太长。”
“光是这保质期期间所带来的好处就可以满足我一生的追求,这就已经够了。”慕明月转眸看向了柳如梢,“——所以柳二小姐,是我哪里让你感觉不舒服了么?”
如果只看这句话的内容,柳如梢觉得没什么问题。
只是带上慕明月那个御音,尤其是尾音微微上挑——不是带着威胁的味道,就是有点……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柳如梢勾勾嘴角:“这倒是没有。身为花魁,你是万里挑一。”
苏娘收了手里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要带着的算盘,淡淡插了一句:“既然柳二小姐与花魁有话要说,那我便先行一步离开了。祝柳二小姐愉快。”顿了顿,“如果哪里不满意,随时可以以任何方式告诉苏娘。苏娘必然欣然接受。”
苏娘走的干脆利落。柳如梢也收了笑,没什么表情:“苏娘是拿你来拦我?我没说要等你。从来没说过。”
“我也没说。我以为我能休息一会,你一来我便知道我又休息不得了。”慕明月勾了勾嘴角,“远远听见她在提我的名字。她又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起我半分好话。”
慕明月拎着一把木椅就想坐下来,动作一凝,转头又拿了一把给柳如梢,“坐?”
柳如梢坐了下来:“谢谢了。”
“不用。只是,柳二小姐……”慕明月半垂着眼睛,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不知我可否冒昧地问一句,柳二小姐这是想等谁?”
“你没有客官么?”柳如梢没回答她的问题。
不是很想回答。
毕竟柳如梢觉得她真的有权利怀疑慕明月是苏娘派来询问的。苏娘是个有城府的人,眼线布满半个京城,鬼知道这个女人想从她这里问到些什么来。
柳如梢不喜欢苏娘。从第一眼就不喜欢。
她顿了顿,接上了一句:“我看见你休息好几次了。大街上青楼里,身为花魁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慕明月笑笑,没回答。
安静了一阵子。
柳如梢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这会儿进青楼的人多了,她就转头看着那些客官进进出出,看着看着目光就有些散。
没了焦距。
慕明月又出了声音,依旧是那种似有似无的,像是漫不经心到随口一问的语气。把柳如梢散乱的心思又收了起来。
“我盲猜,柳二小姐这是在等心上人?”
柳如梢一懵。
才反应过来了慕明月口中的“心上人”。
且不论从一个青楼花魁的口中说出“心上人”这种词是一件多么让人……说不上荒唐、但也会感觉到奇怪的事情。
她根本没有心上人啊!
她等的是苏若殇,是目前而言对于她是头号嫌疑犯的存在。
是个鬼的心上人……
“不是。”
柳如梢笑笑,四处环顾。夜幕时分她的精神也跟着绷紧,生怕一不留神苏若殇就跑了。
沉默了片刻,柳如梢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
“……若是我的心上人,那还不至于来这种地方消遣。”
慕明月道:“也是。是我唐突了。”又变成了先前懒懒散散漠不关心的样子。
柳如梢不说话,还是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反正柳如梢觉得过了挺久了。
她不知道是自己天生眼瞎的缘故,还是怎么的。反正,她没蹲到苏若殇。
直到苏娘远远看着,看着柳如梢一动不动跟个傻了的木头一样,然后终于看不过眼过来问一句:“柳二小姐,您这,究竟是在作甚?”
柳如梢才反应过来。
……青楼都打烊了。苏若殇肯定早就走了。
这法子是真的够蠢的。她竟然还有毅力坚持到了现在……
柳如梢心里不知道是该说自己太笨还是太执着。只是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讲究技巧的努力真的可以算是无用功。
这真是个惨痛的教训。
柳如梢暗了暗眼睛,没说话,起身离开。
身后苏娘的目光意味深长。
“怎么?”慕明月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她,“觉得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苏娘笑笑。虽然是一朵硕大的已经呈现出老态的牡丹花,笑起来也有年轻时候的影子。慕明月于是顺着自己的头发,又道:“是个男人,大概都好奇你年轻时候的模样。”
苏娘说:“那群客官可没工夫管我如何如何。他们的眼里都是你们这群狐狸猸子。”
她眼眸微动,没转头,顿了顿,跟想起了什么一样,只道:“噢,对了……”
又笑不笑的样子:“躲在后面还不出来?模仿那柳二小姐的毅力么?”
慕明月轻笑一声。
后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后面的闭月终于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温温软软的样子,目光自始至终不敢落在苏娘身上,也不敢看慕明月,于是乱瞟。
苏娘转过身子来看她:“躲在后边,看谁?”一点笑。
闭月声音抖道:“……慕、慕姐姐。”
说的是慕明月。
慕明月挑了挑眉,不说话。
苏娘更是冷笑一声:“慕明月?我看,你要看的不是慕明月,是那个柳家二小姐吧——”
顿了顿,苏娘的脸上竟是一点笑也没了:“怎么,人家对你温柔一点儿就死心塌地了?躲在后边愣是那柳二小姐待了多久你看了多久,若不是我把她请走了,你岂不是想呆这儿到天明?”眼里划过厉色,“你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不该想的事情,最好不要想。”
已经是警告了。
慕明月悠悠一声:“行了,别对小姑娘太凶。”
“太凶?”
苏娘又笑了起来,只是从里到外一股子的阴冷。
慕明月叹息一声,没说话,只眼神示意闭月快走。
闭月被苏娘劈头盖脸一顿,眼泪已经出来,看见慕明月的眼神,立即选择跑走。
直到闭月离开,慕明月才又说话。
“当心点,她被她爹娘卖到这儿来,你凶一顿,又想把她吓到哪里去?”她淡声道,看着苏娘。
苏娘呵笑:“她到哪里去和我有什么关系。青楼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慕明月笑了:“你这人,白天应付那些客官的时候一股市井气,训起闭月来又像个娘。”
“少贫。”苏娘气没下来,瞪她一眼。
慕明月好整以暇:“行了。闭月她太小了。你这样训她根本没用。”
苏娘不说话。
“还气呢。”慕明月懒懒道,“仔细点,气坏了身子,这青楼可就我给你继承了。”
苏娘当即骂道:“你能不能想点好的?”
慕明月笑开:“还有力气骂人,看来身子没坏——行了,就这样了。”她道,“谁都是从闭月那个年龄过来的,谁都有过那点想法。你自己不也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