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拥有视觉，重新看到事物，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机械般的爬行已经不知道如何停下。
已不记得是几时，只能从视觉所能到达的尽头的满地皑皑积雪判断出应该是冬天；看不出这里到底是哪里，只能从重峦叠嶂的山峰之中判断出是在山上。
等一下……山上？
他抬起眼来，仔细看了看周围，周围充斥着的，不是属于冬日白雪的严寒，而是一片炽热的光亮！那炽热，来源于包裹着一切的炽热火焰，如同洪荒巨兽腥嘴獠牙的火焰，几乎扑到面前。确切来说，是身处的房屋之中蔓延开来，蜿蜒着攀上屋顶的熊熊烈火！
火焰是这雪山之巅的夜晚之中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升腾的火焰几乎将整个天空都彻底吞噬。
世人常说，人心无情，火焰尚且如此。只要是这世间的生机，火焰都能够吞噬殆尽，直至化为点点虚无，彻底堕入轮回，乃至彻底消灭！这便是火焰，无情却炙热，炙热却冷酷。
……
门外，所有的人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一般，或喘息，或恐惧，或失魂落魄，或无语凝噎。众生百态，尽在这里……
镇内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绪，甚至有一种想要冲进火场的冲动，但他同样无法抵御铺天盖地的火焰，只能像行尸走肉般就这么跪倒在那赤红的断壁残垣之下。他无力的伸出双手，似乎是想将这包裹在火焰之中的房屋拯救出来。但是面对庞大的火球，他也无能为力。高温融化的雪水打湿了镇内的衣襟，丝丝雪水渐渐融化开来，从那原本一片因为雪花覆盖而显得雪白的发梢垂落。轻轻，缓缓，划过原本被火焰给熏黑的面孔，留下一道道被漆黑包裹的白净。像极了……泪水……
“完了……一切都完了……”就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连连咳嗽的猪木看到了眼前的一切，直接就这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巨大的身体所拥有的沉重体重直接将他的双膝陷入厚厚的积雪之中……他在呢喃，他在哀叹……他似乎将自己的灵魂抛弃，换取了这一副什么都不剩下的躯壳，他似乎没了神志，没了思想，只是不停地……念叨着……
“我们……我们根本……根本不应该……做这些的！我们真的做错了！我们应该承担起这份责任！我们要进去救人啊！”一旁的小平终于回过神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手足无措。她焦急得直跺脚。但是她却并没有主动迈出那一步，那通往火场的关键一步。没有第一步，何来的路？她貌美，但是此时的美丽，无济于事；这样一个孱弱到孤苦伶仃的女人，在这样声势浩大的灾难面前，除了着急之外，毫无用途。
“该死的！该死的！”隆高高举起拳头，狠狠砸在雪地上。不知为何，柔软的雪地似乎也在和世人作对。原本柔软的雪地，此时却坚硬的如同水泥。当火焰升腾，原本属于冰天雪地的秩序被打破时，这片天地，也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回应。
这样的回应，深刻，痛苦！
远处的怒吼声渐渐逼近，一深一浅的脚印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渐渐逼近，那犹如野兽般的嘶吼在山间形成久久不散的回音，隆拖着已经遍体鳞伤的身躯，朝火场那边义无反顾的走去：“我早就该看透你们了！你们根本不会去救人的！明明是我们的双手造成了现在的结果！可是你们一个个就连责任也想推脱！你们不去！行！哪怕现在我两腿全断，哪怕我头破血流，我也要去救人！你们都忘了！全忘了！你们把老师的恩情，全都扔到脑后了！就为了你们那些个，因为背叛而一文不值的贱命！”
那残破的身躯，那尚且在流血的拳头，带着血痕，带着倔强，一步一拖，一步一拖，重新，向着那栋已经被烧毁了的房屋，行进……
隆，就在此时，透体而出一股死志，不顾一切后果的倔强！
“不！不可以进去！”穿着黑白相间颜色的女仆装的瘦弱身影，拦住了这残破的人影。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女佣，来川。
尽管来川身为一个弱女子，并不如何强壮，但是面对已经身受重伤的隆，却已是足够拦住他了。
噙满泪水的双眼坚定不移，来川张开双臂拦在隆面前，毫不回避的盯着隆饱含怒火的双眼：“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也很在乎老爷和少爷的安危！但是请恕我失礼，我必须尽到一个女佣的义务！您不能再重新回到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了！我们除了祈祷老爷和少爷平安无事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您执意要进去，很可能会死的！说不定……说不定老爷和少爷已经……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更加不能让您为了一个可能是希望的希望而身陷险境！这是我的职责！”
“这火焰！这吃人的火焰！这杀人的灾难！里面可还有两条鲜活的人命啊！你怎么要拦住我？”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大火有多么的危险，这岌岌可危似乎下一刻就要倾颓的房屋有多么危险，他不可能不知道！此刻，矛盾的心理再度交织，隆的那血流不止的拳头，紧紧捏起。
“原谅我……原谅我……”张开双臂的来川，内心之中又何尝不是悲痛万分呢？可是……无情，总能吞噬人心……就好像……绝望……总能淹没希望一样……
……
近了！更近了！近在咫尺，似乎下一刻就要触摸到的阳光，还有那深厚的皑皑白雪，下一刻，就要触摸到了！
建生……千万要撑住！马上……这场劫难就结束了……
……
“咳咳……咳咳……救……救……”一处几乎被火焰的燃烧声掩盖的虚弱求救声，从那熊熊烈火的脚下传来，却意外清晰的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一起抬头看过去，一起看向那个光芒刺眼的地方……
火焰之下，断壁残垣之下，木质的台阶之上，一个样子看上去格外凄惨的男人用那双满是灼烧的水泡和血污的双手，一点一点的挪动，拼尽全力朝火场外面移动，试图逃离那生死之地！他不断的咳嗽，双眼被熏的通红，整张脸都被严重烧伤，露出那格外狰狞的血肉，那头黑中带白的头发，此时也被烧去大半。他匍匐在地上，背上却还背着一个人，一个几乎已经被烧到变形的人，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死人！
不可能有人认不出来，哪怕那道身影化成了灰，他们也绝对认得出来！那就是新又野家的家主，这火场之中房屋的真正主人！新又野炎生！
“老师！！”“老师！！”
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几乎将所有人击垮。但是此刻，重新回归的力量再次支撑起了所有人！所有人都赶忙跑过去帮忙。试图将虚弱的炎生拽出火场，彻底逃离危险。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这人拽出一点点，炎生却直接反手一下用力，反握住隆那瘦如干柴却尚且有力的手，他似乎是拼尽了全力，努力仰起头来，喉间滚动，几个微弱的字眼从喉间划出：“救……救……建生……建生……还活着……别管我了……”
所有的人，都是心头一寒，几乎抑制不住泪水……
老师……还活着……万幸……可是……老师……建生……成为了回到老师他肩上的……一具焦尸……这是天意吗？这是命吗？
原本被火光照耀的一片腥红的天空，此时却在大家眼中格外的阴森，格外的漆黑。
没人说话，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没有人愿意告诉炎生这样的噩耗。这是对炎生的残忍，也是对自己的残忍！每人愿意，也没人敢……
“嘣——咔——”突然，天降横祸！一根已经被火焰腐蚀殆尽的燃烧着腾腾火焰的巨大横梁，从已经被烧成空壳的屋子上方直直的坠落，不留一丝情面的……狠狠地……砸在了此人的双腿之上。霎时间，鲜血迸发，他的双腿瞬间消失在横梁之下，惨叫声，随即出现……
建生……我的儿子……
那双老眼之中……有着无限的，深似海的痛苦和心酸……
……
那一天，终究是难忘的一天。所有人连夜将炎生用几乎破碎的门板抬着，送到了山脚下的医院里。但到终于将炎生送进急诊室的那个时候，炎生早已经陷入了休克的危险之中。
幸好，院长和炎生是好友，又是远近闻名的金牌外科医生，院长便亲自主持，对炎生展开了急救。
由于吸入大量的烟尘以及大面积的烧伤，整场急救持续了将近五个小时，方才宣告结束。据说洗肺洗出来的废水，都可以积攒满满一桶。有人去看过炎生洗肺之后留下的废水，差点没有当场吓死：满满一桶，几乎可以用黑水来形容；粉尘草木灰，还有大量的积液，甚至将桶都染黑了。
等到事后炎生脱离了生命危险，院长便开始着手，和炎生商量着截肢的问题。
这一双腿，完全被压得粉碎，几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必须截肢。如果说炎生还想活下去，那么就必定要截肢！这双腿长在炎生身上多一天，炎生因为感染死亡的风险就高一分。如果说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被压成这样，或许院长还不会如此操之过急地来和患者商量；可是现在的患者是炎生这样的老年人，而且又是院长本人的朋友，院长不可能不上心。
但是，炎生的脾气似乎在那一场火灾之后彻底转变一样，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同意截肢，甚至连接骨都不愿意接受。坦白来说，这也就意味着炎生希望让这双废腿一直长在身上，不再去动它。像是要在余生都死死铭记这样一件沉痛事件一样。
但是院长非常理解炎生的想法。仅仅因为一场大火，妻子儿子全都死于非命，这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的确是最大的打击了。虽说这样不截肢的想法对于炎生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让炎生置身于危险之中，但是面对那样惨不忍睹的面孔，院长始终还是无法说出“不行”。
最终，院长还是选择了顺着炎生的意思来。
同样是博望坡学园毕业的高级人才，院长在外科手术方面的确颇有建树。经过长期的调养和无数次的手术，炎生的双腿感染也终究被控制了下来，这双废腿，也渐渐的恢复了原样，只是因为曾经的伤势，再也无法支撑着炎生站起来了，更别说走路或者奔跑。
一时间，炎生就像失去了一切一样，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成就，也失去了自由。世间人们本该享有的一切，都被这一场大火剥夺了。
炎生的学生们，则每天都到医院来看望他，陪伴他，精心的照顾他。那种照顾起来的劲头，非常拼命，甚至是有些可疑的拼命。
终究有一天，等到学生们再度前来，提着一溜水果篮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仍旧输着液贴满心电图的炎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热情，还招呼学生们坐下；和以往截然不同，这一回的炎生抬起眼来细细的看了学生们一眼，便有气无力的招呼他们坐下。
学生们被恩师的这种反应吓了一跳，惴惴不安的坐下，连水果篮都忘记放下了。
“你们……为什么要放火呢？”
这个问题一出口，只听咔嚓一声，猪木硬生生把水果篮的握把给撕开来了！学生们神色各异，但无一不再掩饰，掩饰自己的心虚和害怕。
看见镇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炎生微微摆手，手臂上的PICC管微微晃动：“不用狡辩的。建生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放这把火，为什么要毁掉我的一切。如果是因为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恨我；如果是因为你们不喜欢这里，也没有必要将它烧掉……所以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放火……但是……你们这样做，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老师……我们……”小平第一个撑不住了，赶紧站起身来，深深鞠躬。
但还没有等小平开始忏悔，便被炎生再度打止：“万一我报了警，说是你们放的火，还能找到火场里面遗留的汽油桶，在上面查出了你们的指纹，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呢？就算没被发现，你们放火已经是事实了，你们的良心会过意得去吗？你们就没有半夜做梦被吓醒的时候吗？”
“老师！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隆也站起身来，痛哭流涕，扑倒在炎生身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量。噩梦、梦魇，早在火灾后第一夜，他就有了。内心的煎熬，几乎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老师……事到如今，我们也知道悔过了。我们错了，也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等您好些了，我们会去自首，会去用自己的一切赎罪的。”猪木也垂下头来，甚至轻轻跪倒在地，深深地表示自己微不足道的歉意……
“我没有怪过你们……这件事情，的确是个悲剧，但是责怪你们，也没办法让建生，让你们师母重新复活。我怪你们又有什么用呢？仇恨只会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最终也只是害人害己。逝者长已矣，我不想再追究了……我累了……我不会去揭发你们，那个汽油桶我也托人处理了。你们并不会被追究责任。你们仍是我的学生，但是我希望你们引以为戒，以后不要再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情了！”炎生勉强支起身子，眼底里尽是化不开的悲痛，但是悲痛之后，却也有一份细微的柔情。
“老师……”所有学生都惊呆了。
直到临走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回头观望老师。他们不相信被毁掉一切的老师会这么轻易的原谅自己。可是事实就在眼前，仍抱着一丝侥幸的学生们便赶紧告辞离开。
距离梦魇，自然是越远越好！
最终，只能留下一个一无所有、孤苦伶仃的老头子，一个人依靠着轮椅、依靠着曾经的佣人来过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