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抬步就走。
快到门口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停下脚步,狼狈地倚在门框上。
但也就是这一靠,让他瞥见树丛后那辆绿色的北京吉普。
江海洋的车!
傅七心中一凛,嘴角边不由自主又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跟得还真是紧啊!
我傅七何德何能,今天竟一路遇上两个尾巴,各个都这么关照!
“怎么了?又难受了是不是?”苏珏担心地跟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扛起他的胳膊,“我就说不能胡来的了,你这压根就没好,烧也没退,真不要命了?”
这回,傅七没再拒绝。
他微微一笑,极其配合地任由苏珏摆布,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滚烫的呼吸直直吹向她耳边。
“我很沉的,苏医生确定能背得动我?”
他是欢场老手,这种情色挑逗本是他拿手好戏。
可苏珏就跟没听懂似的,不但不松手,另一只手还毫不客气地搂上他的腰,语气中带着轻慢:“得了吧,身上都凑不出二两肉的人,能沉到哪儿去?你别看我个儿小,我大学就开始健身了!要不等你好了,咱俩试试,说不定我能把你公主抱起来!”
傅七噎住。
他一次次地想拿话恶心她,又一次次地拳头打在棉花上,他觉得苏珏不是太聪明,就是太傻,只得老老实实回到刚才那张病床上躺好,抬起胳膊,让她重新扎针。
静谧的时光伴随着吊瓶里的水泡,就这么滴滴答答地过去了。
这一上午,苏珏再没和他闲扯,而是忙于自己的工作,同时也希望他能好好睡上一觉,补充体力。但傅七又怎么可能睡得着?门外,江海洋还在虎视眈眈,而葡萄糖也已经挂完了两瓶,他不可能在这儿挂一辈子。
他悄悄坐直身子,两根手指拨开窗帘,掠过窗外摇曳的树木,将目光定格在江海洋的身上。
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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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树下,十几颗烟头。
江海洋已经蹲守了整整两个小时,这对于他这样的刑侦老手根本就不算什么。但今天,他却显得前所未有的焦躁,等抽完手里这一根,他便决定不再等下去。
他已经等不及了。
苏珏,她只是个社区医生,虽然之前傅七在地铁口晕倒时,她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担心,但那也无关紧要。他要考虑的重点是苏珏和江野,这两人并非深交——这就够了。
他踩灭了最后一个烟头,大步走进医院正门。
傅七就躺在病床上,盖着苏珏的羽绒服,艳丽的颜色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江海洋走到身边,沉重的脚步声都没能把他惊醒,本该如惊弓之鸟的人睡得竟如婴儿般香甜。
“江叔叔,您怎么来了?”
苏珏看到他,忙站起来替他倒水,“给邵阿姨配药吗?说了您不用亲自跑一趟,要啥跟我发个信息,我给您送上门去。”
“没事儿,我正好路过。”
江海洋敷衍道,眼睛却紧紧盯着傅七。傅七感觉到江海洋的目光,嘴角上扬,故意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这才睁开眼来:“唷,江局,这么巧!您说说,咱俩这是得有多大缘分,才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不会您也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为我保驾护航呢?”
江海洋不为所动,趁苏珏去开处方,快步走到傅七床边,压低声音威胁:“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带我去见宋力,现在!”
“江局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傅七扬了扬手背上的针头,笑容慵懒,“我现在可是个病人,就算是劳改犯,也有就医的权利吧。”
江海洋抬头瞥了眼输液架上的吊瓶,一副孙猴子难逃出如来佛祖手掌心的表情,朗声道:“苏医生,他这还要挂多久?”
“没多久,半小时吧。”苏珏远远作答。
“行,我就等你半小时!半小时后,我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江海洋找了张凳子,挨着傅七的病床坐下。
他一点都不担心宋力会避而不见,此人既有心在退休宴上闹事,摆明了就是向自己宣战。宋力想见自己,正如自己想见宋力,不出所料的话,两人都十分期待这次会面,期待把三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一次说个清楚。
江海洋担心的只是时间。
他要抢在江野前头,也要抢在瞿仁礼的前头。
三十年了。
宋力枪杀卢一晨事件,他也复盘了整整三十年,仍有许多的谜团未解。
他急需宋力给自己一个解释。
此外,他也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向宋力解释。
比如江野。
比如当年他为什么开枪。
卢一晨英勇牺牲,引起警方内部极大震动,当时已经授权了“红色预警”,即允许使用致命武器。一群特警荷枪实弹把宋力团团包围在码头,他不开枪,别人也会开枪。
宋力是他带出来的,即便死,他也希望能死在自己手里。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宋力水性好,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就是在海面上漂个一天一夜也没问题。
那颗射向宋力胸膛的子弹,故意向左偏了那么一分。
别人看不出来。
只有他,在每次打捞队空手而归后,都暗暗地松一口气。
再等等吧,再等半小时,这尘封了三十年的秘密,一切答案都能揭晓。
江海洋喟然长叹。
“江叔叔,您跟傅七……你们认识?”苏珏提着一袋子药,走到两人身边,面露惊喜。
日光在香樟树叶间流淌,穿过窗户,在一尘不染的病床上投下细碎的剪影。江海洋耐心守在傅七床边,病房中一派岁月静好的假象,完全看不出半日前两人还在天台上以命相搏。
江海洋随便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太好了,还想跟江叔叔介绍他呢。”苏珏信以为真,刻意把江海洋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一直就想跟江叔叔坦白,只是一直都没想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低着头,两手搓着白大褂,语声羞涩:“江叔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小时候被拐卖过,是江叔叔抓住了人贩子,才让我又重新回到爸妈身边,有了现在的生活。”
江海洋眉峰一耸。
苏珏对他们家,确实早超出了普通医生对患者的热情,赵月玲认定是苏珏对江野有好感,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两人也一直没能擦出什么火花。
直到今天,江海洋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姑娘不是冲着儿子来的,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是我们的工作,应该的,别放在心上。”
江原失踪的那段日子里,他一有跨省的联合打拐行动就主动报名,解救了许多被拐卖儿童。这其中有没有一个叫苏珏的女孩儿,说实话,他早就忘记了。但蓦然间,看到自己当年救过的孩子已经出落成大姑娘,心里仍感到十分的欣慰。
“傅七和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我们都落在人贩子手里。不过他比我要惨得多,他从小就在贼窝里长大,也一直没能找到自己爸妈。江叔叔,我想请您帮忙留意留意,看能不能联系到他家人?我知道像他和家人失散这么多年的,希望特别渺茫,但努力总比放弃强,您说是不是?”
苏珏恳切道。
“再说吧。”江海洋无心在这上面,态度也模棱两可。
他抬头望了眼傅七的输液袋,催促道:“苏医生,能拔了吗?傅七,你不是不舒服吗?我车就在下面,一会儿送你回去。”
傅七没法再装睡,懒懒睁开眼睛。
输液袋里还剩至少四分之一的药水,但显然江海洋已经不愿意再等下去。
“我这样的货色,竟还能劳动江局大驾?该不会是想给我上铐子吧?”他像是睡了美美的一觉,眼波流转,流露出惯有的玩世不恭。
“走吧,看来江局是真等不及了。”
他这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人麻利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等苏珏过来,又一次自己动手把针头给拔了。这回他很仔细,先关了输液开关,没有把药水弄得到处都是。
“苏医生,后会有期。”
他连看都没有看苏珏一眼,拖着病腿,倔强地走在江海洋的前面。
门帘掀开,江野从外面闯进来,和傅七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