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后的第一眼,就看到那团艳到扎眼的荧光粉。那是一件羽绒服,艳粉艳粉的,此刻正盖在自己身上。
第二眼,是天花板上拼得严丝合缝的白色方形扣板,以及输液架上足足四五袋透明液体。
他估摸着自己应该在某个小型诊所或者社区医院。地方不大,目之所及,统共也就四五张病床,收了他一个病人。这里甚至没有专门的诊室,处方区和输液区只用了一排木质书架做了简易的隔断。
莫名的,他竟很喜欢这个布局。
因为只要透过书架的空隙,再透过几盆肆意生长、枝叶垂坠到地面的绿萝,就能看到窗前那个穿白大褂的背影。
光从她的前面照进来,好似给白大褂镶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她天生的、没有任何烫染的头发随着伏案的动作微微晃动,就像草原上生机勃勃的野草。
那样的小不点,竟也当上医生了。
傅七心里嘀咕一句,唇角不自觉温柔上扬,真好,白大褂特别适合她。
他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扭得脖子都痛了,视线还舍不得移开——直到她骤然起身,他才慌张地别过脑袋,用力过猛,筋都给扯疼了。
“傅七!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苏珏满面惊喜地朝他走过来,那个被他一气之下扔掉的破水晶鞋,不知又被她从哪个犄角旮旯给找了出来,用一根玫瑰金的项链穿着,宝贝似的挂在胸前。
傅七有些许的恍神。
一边告诉自己,她已经是个专业的医生了,一边却又觉得,坐在她对面的病人应该是个毛毛熊或者是洋娃娃之类。
呵呵,他还是没能适应他们之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而她也已经长大。
“头还疼吗?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他没回答。
沉着脸,撕开手背上的胶布,就要去拔针头。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别再跟着我了。”他恶声恶气道。
“傅七你干什么?”苏珏叫起来,“狗血电视剧看多了?随便拔针头是会飙血的!”
他已经拔下来了。
输液管胡乱丢在地上,扭了两下,溅了一滩水渍。
他穿上鞋,又抓起身上的羽绒服,一把丢还给她。
“不许走!”她老母鸡似的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水还没挂完呢,谁让你走了?傅七,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严重?酒精中毒合并水中毒,电解质严重紊乱,是要出人命的!”
“命是我的,我让你救我了吗?”
他是烟酒嗓,声线虽低哑,却很有苏感。苏珏听在耳朵里,仿佛有一道电流击穿全身,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脖子上的红印又是怎么回事?不是陪酒吗?怎么还打架了呢?”
她岔开话题,垂着头跑去关掉被他丢在地上的输液开关,又拿起拖把装模作样拖地。
内心却如兵荒马乱。
“睡了富婆,结果人家老公找过来了。”
他存心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戏谑地盯着她的表情。
他以为这样说,这个单纯得像白雪公主的小女孩就会尴尬,会退缩。
可他没想到。
“睡一晚多少钱?”她从拖把后抬起头来。
“什么?”
“我在问你的价格。我一个月工资八千五,房租一千五,单位补助七百,刨去吃饭、水电煤,还能剩个五千。你把七重天的工作辞了,我包养你。”
她认真道,一脸郑重的样子完全不像开玩笑,“要是不够花,我还能再去做个兼职。下了班带个学生家教什么的,一个月能挣上个两千。再不行,还能管我哥借,他在澳洲开了个超市,挺有钱的。”
傅七愣了足足有五秒钟。
脸上惊讶、错愕、慌乱、迷茫……诸多表情如走马灯式的交替出现。
“神经病!”
最后,他脸色难看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得近乎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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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别再送了。”
烈士陵园门口,瞿仁礼在自己车前站定,目光慈爱地注视着江野,“今天要不是在这儿遇见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不定我真就带进棺材里去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既然有缘相见,你又开口问我,我想,说不定这就是你卢爸冥冥中的意思。小野,你长大了,瞿叔叔也不该再拿你当小孩子看,我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你,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江野满腔怒火,双手攥拳好似要将空气也攥出个窟窿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宋力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爸这么一心一意对他,他却投靠了五毒帮,还害死我卢爸!他要死了最好,没死的话,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在我卢爸坟前鞭尸!”
“先别这么激动,这事儿怎么说呢?你爸当初也是好意,想帮助他浪子回头,谁知却养虎为患。”
瞿仁礼无奈地长叹一声,“小野啊,瞿叔叔好心提醒你下。宋力这个人,一直就是你爸心头的一块心病,你越是对他恨之入骨,你爸内心就越是煎熬。他也是过六十的人了,你妈就够让他心烦的了,别再给他添堵,知道吗?”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曾经害死我卢爸的凶手再次逍遥法外?”
瞿仁礼笑了:“我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吗?你啊,什么都不用做!按兵不动,配合洛天调查。”
“可洛天他,直到现在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有!”江野脱口而出。
“难道,你有线索?”
瞿仁礼眯缝着眼睛,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天边那团灰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阳光撕开云层,仿佛撕开一道厚重的伤口。瞿仁礼从大衣口袋取出墨镜,戴在脸上。
江野心中一动。
他差一点就要说出圣恩堂的事,说出傅七和宋家老宅的关联,话到嘴边,却又转念一想:倘若事情真像瞿仁礼所说的那样——江海洋帮教宋力,他和卢一晨都是见证,那照理说,他也应该知道圣恩堂,知道宋家老宅,又何必自己再多此一举?
“我哪有什么线索?我也是今天听了瞿叔叔说,才知道这其中竟还藏了这么多的恩怨过往。”江野垂首道。
“你爸这个人,说得好听的是理想主义,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轴。当初我就劝他,所谓龙生龙,凤生凤,一个人的好歹是基因里就带着的。若想改变一个人,痛改前非,弃暗投明,不是说完全不可能,只是概率非常低,不然为啥说人家二进宫、三进宫的那么多呢?”
瞿仁礼语重心长,“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指望他能听进去。你比你爸明事理,以后若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来找瞿叔叔,拿不定主意的,瞿叔叔也能帮你参谋。”
江野点头,打开车门,目送瞿仁礼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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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仁礼徐徐驰出烈士陵园,车机拨打江海洋电话。
“老江,知道我碰见谁了吗?”
“谁?”
“你儿子!”
“小野?”江海洋语气明显惊讶,“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这不重要!老江啊,我说你到底行不行?自己儿子都管不住!”瞿仁礼咆哮道,“他偷了你书房里的照片,你不知道啊?”
“知道。”江海洋语声低沉。
“知道你还这么笃定?是不是非得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宋力的儿子你才满意啊?你啊你,我说那种人的照片你还留着干什么?直接剪了算了!”
“这件事我会处理。我自有分寸,不用你来教我。”江海洋语气生硬,却又不放心地追问,“你没跟小野说什么吧?”
瞿仁礼轻蔑耻笑:“我能说什么?你当我是你吗?”
他骤然提速,一脚油门到底,黑色奥迪如蓄势已久的猛兽,在通往市区的公路上一骑绝尘,“总之你自己留点儿神,江野他既然查到了你们的合照,很有可能会继续查下去,要是让他先找到宋力,对你我都没好处。”
“我不会让他先找到的!放心吧,这辈子,他只会是我江海洋的儿子!”
江海洋挂了电话。
他的车就停在社区医院附近一处隐秘的角落里,手持望远镜,紧紧盯着医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