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静静伫立在墓碑前。
墓碑上一抔残雪,堆得并不厚实,雪水顺着碑身滑落,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水痕,好似山河含悲,为长眠于此的英魂潸然落泪。
昨夜,自那个奇怪的梦醒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睡着,一早便驱车来了这烈士陵园。
自从儿时江海洋带他来过一次之后,他便很喜欢来这里。倒谈不上对生父的思念,只是觉得这里很安静。他可以在这里颓废一整天,不必假装阳光积极;也能找个角落静静发呆,无需强打精神故作坚强。
“爸,这是你送我的吗?是你亲手给我做的玩具吗?”
他拿出拨浪鼓,轻声询问。
远处的松柏被积雪压弯枝头,偶有雪花落下,发出簌簌的轻响。墓碑前,除了江野带来的白菊外,另外还有一束盛放的白百合。
谁送的?
今天既非清明,又非忌日,还有谁会和自己一样前来祭奠故人?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
一双锃亮的皮鞋缓缓踩上被积雪覆盖的青石台阶。
鞋面反射着冷光,每一步落下,都扬起些许细碎的雪花。
质地精良的深色羊绒大衣,领口微微敞开,故意压低的帽檐,以及只有在非工作场合才会戴的LV围巾,全都彰显着来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瞿处。”
江野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若是在别处,他肯定远远绕开,就装作没看见。可这儿是烈士陵园,空空荡荡,躲都没处躲,他是下级,又是小辈,只能尴尬开口。
“叫瞿叔叔。”瞿仁礼俯身将鲜花在墓碑前放下,一如既往的亲切,打量着江野,半嗔半笑道,“这么拧巴,跟你爸学的?”
“瞿叔叔。”
“怎么,来看你卢爸?”
“嗯。”
“蛙爷的案子我听说了,嫌疑人宋力,是杀害一晨的凶手,又是被海洋亲手击落悬崖。不让你插手,也是为了工作考虑。小野啊,能理解你瞿叔叔的苦心吗?”
江野沉默半晌:“宋力他,真的还活着吗?”
“当年是做死亡结案的,但他坠入大海后,尸体也一直没有找到。”瞿仁礼目光复杂地凝视江野,“你希望他还活着吗?”
“作奸犯科的狂徒,我当然希望他死了才好。”江野不假思索道。
瞿仁礼嘴角上扬,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如同这冬日墓园里稍纵即逝的阳光。他拍了拍江野的肩膀,大步离开。
江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双唇微张,踌躇半晌后终于又追了上去,略带迟疑地喊道:“瞿叔叔。”
瞿仁礼停下脚步:“有事?”
“宋力和我爸到底是什么关系?”江野翻出手机里的合影,递到瞿仁礼面前,“既然他是杀害我生父的凶手,又被我爸亲手击毙,那这张合影怎么解释?”
瞿仁礼从大衣口袋里摸出老花镜,在看清照片内容的瞬间微微一怔,遂不动声色抬起头来,目光紧紧锁住江野:“这张照片你打哪儿来的?”
“从我爸书房找到的。”江野坦白道,“瞿叔叔,您跟我两个爸爸都是同学,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宋力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既然正邪不两立,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合影?还是,连您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张照片就是我拍的。”瞿仁礼微微闭眼,像是压制内心深处极力翻涌的情绪,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正邪不两立——小野啊,说得好!你爸当年要能有你这觉悟,一晨也不会死。”
他仰头望向天空,青灰色的天空云层翻滚。
————————————
傅七揉了揉眼睛。
眼睛出了毛病,天边那团灰色的云,看得久了,竟无端地感觉像是妈妈的脸。
可他明明就没有妈妈。
他喘息地笑了两声,疲惫地坐在人行道上,地上是尚未消融的雪。
昨夜宿醉,外加被一顿狠揍,江海洋走后,他在天台的雪地里昏昏沉沉躺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拖着酸痛得像是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勉强走到这里,就怎么都走不动了。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脚步,每一个上班通勤的人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有的被他出众的外表所吸引,忍不住多看两眼;有的一眼便看到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红印,生怕沾染上什么是非,嫌弃地绕道而行;还有的见他狼狈的样子,好心停下脚步,问需不需要送他上医院,或是打电话通知他家人?
傅七摆了摆手。
这里是地铁口,人来人往的确太过瞩目。
他扶着电线杆站起来,竖起衣领,仿佛竖起两块遮羞布,摇摇晃晃朝路边的便利店走去。
照他以往的经验,现在这种时候,只需大量饮水冲淡体内的酒精浓度就能舒服一些。他从货架上拿下一瓶水来,来不及结账,拧开盖子直接灌了两口。
口袋里手机响起来,是宋力嘶哑的声音。
“人呢?”
“昨晚陪客人,出来晚了……”
“原来是喝多了,还以为江海洋去找过你了。”
宋力嘲讽道,他素来瞧不起男公关,傅七干的营生越是下贱,他心里便越痛快。
傅七紧紧攥着手机,方才还惨白到没一丝血色的脸庞,此刻已涌起两坨不正常的潮红,他想向宋力汇报说江海洋已经来过了,却又实在没有力气,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下,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没事赶紧给我滚回来!江野昨天来过,保不准今天还来,你替我应付他!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傅七挂下电话,脚步虚软地走出便利店。
阳光从云层后倾洒而下,蓝天白云显得格外干净。这是连日雨雪后的第一个晴天,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他站在路边,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强撑着掏出刚买的矿泉水,逼自己又喝下去半瓶。
谁知不喝还好,咽下那几口凉水,身体便愈发地不对劲。原本针刺般的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一般,胃里更是一阵阵翻涌,额头上瞬间布满汗珠。
前方交通灯由红转绿。
身后车辆纷纷启动,嘈杂的轰鸣声如一把把重锤,连他的脑壳都要一起震碎。眼前出现重影,他凭着最后一丝本能,跌跌撞撞朝前走。
意识渐渐涣散,不论好腿病腿,都沉重得好似灌了铅。
马路中央,坚实的柏油路面如同起伏的波浪。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倒在地上。
周围响起惊呼声,人们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傅七半睁着眼,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车辆和人流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影子,车灯的光晕一圈圈放大,像怪兽的眼睛。
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带着哭腔,又透着无尽的焦急。他还看到一团荧光粉色用力拨开人群,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过来,每一步都踏在他剧烈的心跳上。
她哭着抱起他,哭着求大家帮帮忙,一起救救他。
她害怕极了,比他自己还要害怕。
眼皮微微颤动。
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