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江海洋拉开车门坐进后排，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爸，瞿叔叔和你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已经都知道了？”江野扭过头，不安地抓着椅背，“我昨晚想了一宿，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整件事情都说出来。真相就是真相，一旦选择隐瞒，就会比真相本身更脏。”
江海洋不置可否。
他的视线紧盯着窗外的某样东西，江野拉下车窗，顺着江海洋的角度望去，发现是殡仪馆的大烟囱。
“爸，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江海洋摇了摇头，“走吧，去看看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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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瞿仁礼和自己的观点有怎样的出入，江海洋觉得，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得挺对。
人这一生，管你有钱没钱，是领导还是看大门儿的，到头来都得来这儿报道。被送进那个大炉子里，一把火烧成灰。
他们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D旗下宣过誓，知道人死即灯灭，没有什么天堂地狱之说。
可为什么还是会有牵挂，有执念，和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呢？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那天从偷渡船上带回来的那个人就是宋力，杀害蛙爷的口供，也根本没有记录在案。诚如瞿仁礼所说，案子现在确实又回到了起点，该消失的人永远地消失了，仿佛他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对于警方来说，现在只留下一宗悬案。
那就是五毒帮首领蛙爷在出狱当天被一刀割喉，凶手神出鬼没，刻刀上留下了一个已经死去三十年的人的指纹。可以被看做是用来迷惑警方的烟雾弹，也可以看做是替逝者伸冤。
总之，这是一个天道昭昭的故事。
善恶有报，人心回响。
那个神秘的凶手，多半还会通过互联网发酵，成为这一时代的法外游侠，留下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美称。
“海洋，你这辈子都在寻找真相，可真相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阴沉的天色漫过车窗，瞿仁礼的话在耳边回响，“你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中间有多少人是真的关心真相？大部分，都只是想听一个能大快人心的故事，然后在故事里自我代入，实现正义罢了。
现在这个版本就很完美，何必再节外生枝，吃力不讨好？
你也好，宋力也好，都太轴了。你们花了三十年去追寻的东西，在别人心里都不会停留超过三天，有的甚至连三小时都不到，这就是现实。”
江海洋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眉心深深蹙起。
宋力的死，在他心中后知后觉，直到此时才从内心深处开始有了最真实的痛感。
“哥，我要去好地方了。我本来以为我这样的人会下地狱，但他们说我可以得到宽恕。”
天色突然放晴，宋力就坐在江海洋右边的座位上。
他穿着体面的西装，面容也是年轻时那个神采飞扬的模样，“哥，我这两个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特别是小七，一定记得替我向他说对不起。”
宋力笑着道。
他身后的那扇车窗，光线越来越亮，就像有一盏聚光灯照着他一样。他周身漫起细碎的金光，起初轻薄如雾，渐渐的越来越浓稠，直到最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人与光融为一体。
江海洋伸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
“阿力！阿力你别走！”他失声大喊。
“爸？”
江海洋睁开眼睛，只对上江野忧心忡忡的脸。
身边的座位上什么都没有，他虚空地抓了两下，最终失落地放下。
“爸，到了。”江野打开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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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在门外徘徊许久。
想了半天对江野道：“要不还是你先进去吧，你跟他熟。”
他把香烛、贡品这些用来布置灵堂的东西交给江野，自己拎了一刀没折完的锡箔纸，蹲到墙根底下，席地而坐。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要肯认我，你就给我发个消息，我再进来。”
“爸，你这是干嘛呢？”江野苦笑，“来都来了，怂了？”
“随你怎么说。”
江海洋已经铺开摊子折起锡箔来。
这是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花了大半辈子练出来的唯一一门精细手艺。
江原“死”了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三十年里每年的清明冬至，那一个个棱角分明、漂亮工整的锡箔，全都出自他这双布满老茧的大手。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在这儿陪你一块儿折。”江野二话不说坐下。
56号铁门吱呀打开，江原端着个粗瓷茶缸探出头来，随意地一扬手，药渣便混着汁水泼向外面的青石板路。褐色的水痕蜿蜒，从江海洋脚边流过。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目光顺着裤管缓缓上移，终于停留到了江家父子脸上。
“你们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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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坐！出去几天，屋里有些乱，我这正抓紧打扫呢！”
江原热情地把两人迎进了屋，“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见笑了。等着啊，我洗两个杯子，这就给你们倒水……”
江野和江海洋面面相觑。
屋子还是一天前他离开时的样子，倒翻的浴桶已经叫江原给扶起来了，只是梁上悬着的绳还来不及取下。江野觉得，以江原的精明绝不可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猜不到也该问一嘴，不会像现在这样。
灶上的药壶里还咕嘟咕嘟煮着中药，浓烈的中药味刚进门时就闻到了。
“我干爹吃的中药 ，虽然没啥用，但就当是个心理安慰吧。”
江原解释道，用筷子轻轻搅了搅，把浮上来的药沫都撇下去，“得这种病的，到最后都靠一口气撑着，我得天天哄着他，说能治好。要是哪天说漏了嘴，他心里没了盼头，说不行就不行了……”
“江原——”
江野的话卡在喉咙口，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重开口，“你干爹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啊，我早上特意去警局问的。”
他头都没回，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面，声音里透着欢快，“我干爹取保候审了，警察还是挺人性的，听说他身体不好，年纪又大，就同意他回来，连押金都没收。”
“江原，你干爹、也就是我亲爸——”江野颤声道，泪水止不住地滑落眼眶，“他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江原身形一滞，洗杯子的手悬在半空，指缝间往下滴着洗洁精的泡沫。
“小原，我知道你一时间可能很难接受。”江海洋语声干涩，“但事实就是事实，哪怕痛苦，也必须要面对。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的，你不是一个人。”
江原冲干净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拧过身，半靠在灶台上，声音不高，但毫无悲戚之意。
“少开这种玩笑。江野，我当你是朋友，这种话说过就算，以后别再提了。还有你——”
他目光挑向江海洋，眼角眉梢都带着刺儿，“一把岁数了，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啊？江野不懂事儿，你当长辈的也没个分寸，跟着瞎起哄！”
“江原——”
“谁是江原？打进屋起就满嘴胡说八道——江原江原的，叫魂呐！”
他怒声打断，气到全身发抖，又像是气到眼睛都红了，抄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就把人往外赶，“谁跟你们说这儿住着江原？这儿压根没这个人！”
他哆嗦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啪的甩在桌上：“看见没？我叫傅七，这儿清清楚楚写着！一个个的，也不知道哪儿学来这种自作多情的毛病？谁稀罕跟你们姓江，谁要跟你们沾亲带故！”
他扬起扫帚凶狠地驱赶，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痛到腿都打颤的流浪狗，仍强撑着龇牙，发出虚弱的低吼。
竹枝擦过江海洋的鼻尖，又划破他手里的塑料袋。
银光闪闪的锡箔从袋子里噼里啪啦掉出来，落在地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