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动作戛然而止,修长的手指紧攥着扫帚,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堆泛着冷光的锡箔上。
“这是什么?”
他蹲下身子,拾起其中一个托在掌心,一双凤眼自下而上望着江海洋,语声讥诮,“上门做客就送这个?给活人送纸钱,你们还真是很懂礼数啊!不过也对,宋力、江原——早在你们心里死了八百年了,没毛病。”
他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推搡着,把江海洋和江野赶出家门,又拾起那两大袋锡箔香烛,狠狠扔到院子里。
江野奋力抵着门:“江原,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别叫我!”
江原厉声打断,愤怒地抬起手,竹扫帚举到半空,“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保他一条命的,你还说会给他做骨髓移植!我真蠢,我竟然信以为真?我忘了警察从来就说话不算话!你是——”
他转过头来望着江海洋,冰冷地吐出三个字:“你也是!”
江海洋只觉心脏一阵刺痛,脸色瞬白。
“我干爹当年也是错信了你,才傻乎乎地答应替你做卧底,可结果呢?你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却见死不救!你明知道那个叫江原的孩子,落到五毒帮手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还是见死不救!
为什么?你救了那么多人,却一次次牺牲自己身边最亲近的那个!谁信任你,谁依赖你,你就抛弃谁——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显得自己很高尚、很无私吗?”
江原凄笑,泪水蜿蜒着划过脸颊。可他无动于衷,任由咸涩的液体滑进嘴角,润湿他毫无血色的薄唇。
“江原死了,死在他对父亲的绝望里,也死在打着正义旗号的虚伪世道、人心凉薄里。如果他还活着,我想他应该会告诉你——他恨你,他宁可在这里等着他的干爹回来,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江原。”
江海洋只觉天旋地转。
他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不管是冒险偷渡,还是答应做污点证人,在那孩子所有疯狂又矛盾的举动里,其实都暗含着一个残忍、又令人心碎的真相——
他甘愿为义父粉身碎骨,都没有想过要留下来,回到自己亲生父母的身边。
也许这就是宋力一手炮制出的终极报复吧——
用三十年的时间,将一颗仇恨的种子埋进孩子心里,看着它生根发芽,看着它化作利刃,最终刺向父亲的心脏。
“我懂你的感受。”江野真挚道,“因为我也曾经和你一样,一直被自己的身世所困扰。可后来我明白了,名字只是这个世界赋予我们的一个称呼罢了,不管我是江野,还是宋元宝,我还是现在这个自己。
与其纠结过去,不如好好放下,拥抱明天。所以我才选择和我的生父和解,我没有能力改变过去,但至少能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尽我所能,令他了无遗憾。”
“尽你所能,令他了无遗憾——哈哈……哈哈哈……”
江原大笑,拍着大腿,笑到直不起腰,“小江警官,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啊?你只要开口说一句原谅,就能解开他的心结,让他了无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我呢?
我为了替他治病,省吃俭用,甚至不惜冒险偷渡!可他为了保住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让人把我丢进大海里!对了,还有这个——”
他一粒粒解开上衣扣子,展露满身可怖的伤痕;
卷起裤管、露出腿骨严重变形的脚踝;
最后摊开双手,向他们展示由于肌腱萎缩、而永远都无法伸直的手掌。
“知道这是什么?这就是我的童年。”
江原笑了,“那个曾经抛弃我的人,后来成为了你敬仰的父亲,也成为大家的英雄。而每当我被折磨、被毒打的时候,包括我在七重天被捏着鼻子灌酒的时候——
我都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具身体是江海洋给的。所以怎么样都没有关系,越早毁掉它,我就越快得到解脱。”
他垂眸轻笑,带着某种近乎悲悯的自嘲,“小江警官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与自己和解?怎么和伤害过自己的父亲和解!怎么和这个世界和解!”
他一声比一声高,最后那句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的指尖狠狠戳向胸口的伤疤,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内心深埋了三十年的痛与绝望撕成碎片!
江野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喉咙,所有的辩解都化作沉默。他知道在江原心里,自己是得了双倍父爱的既得利益者,说什么都无法共情。
看着江原决绝离去的背影,他本能地想伸手挽留。
“算了,小野,先……先回家。”
江海洋叫住他,嘴唇发紫,语声异常的嘶哑。
“爸,你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江野紧张道。
江海洋摇了摇头,他已经满头冷汗,连话都说不出来。右手紧紧捂着胸口,感觉那里就像有根铁丝缠着,勒紧,再勒紧,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能当着小原的面倒下,不能再叫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任何的自责了。
这似乎是江海洋当时唯一的想法,脑子昏昏沉沉,再无余力去思考更多,仅凭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踉跄地扶着墙,强撑着向门外走去。
刚跨出铁门,便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如一座大山轰然倒地。
门外传来江野撕心裂肺的呼喊:“爸!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江原!江原你快来啊,爸晕倒了!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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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驰向医院。
“患者暂时已经脱离危险了,但他的冠状动脉堵了将近三分之二,必须尽快实施手术。否则下次发作,可能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医生走出抢救室,言简意赅道。
“哦,知道了,谢谢医生啊。”
赵月玲见江野还没缓过来,忙接过医生手中的住院单,躬身作揖。
“我爸怎么会有心脏病?他每天晨跑的人,配速比我都快。”江野望着被推入病房的江海洋,惊惶到不知所措,“我以为……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老。”
“哪儿有永远都长生不老的人呢?这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的,没一样能躲得过去。”赵月玲轻叹道,“你爸就是要强,生病也好,伤心也罢,都不愿意让人看见,你还真当他是铁打的金刚啊?”
江野点点头,红着眼睛问:“我妈呢,她知不知道爸住院的事儿?”
“跟她说了一嘴,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明白,苏医生正陪着她呢。”
从抢救室到病房门口,始终有个高瘦的人影一路尾随。赵月玲一回头,他又立刻把身子缩到了柱子后面。
“那人是……”赵月玲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就是江原。”江野望着柱子后露出的那半截衣角,无奈道,“亲子鉴定都做了,就是不肯回家,把爸给愁死了。”
关于找到江原的事,赵月玲听苏珏说过,只是她最近也在忙一些私事,所以一直未曾见过面。
此刻见江原躲躲藏藏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其实放不下江海洋,但又被困在过去里走不出来,因此才用冰冷的壳和尖锐的刺,把自己的真实情感层层包裹起来。
赵月玲心里苦笑,这还用得着做什么亲子鉴定呐,就冲这天生犟种、嘴硬心软的劲儿,那不是江海洋亲生的,还能是谁啊?
“小野,这可能是玲姨最后一次来看你爸了。”她知道柱子后面有人正竖着耳朵偷听,故意道,“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了,你爸妈都老了,身体也不好,你工作又那么忙,要是能有个人搭把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