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灯的白光一道道切割着夜色。
一辆改装成普通货运渔船的偷渡船停泊在港口,如隐匿在黑暗中的兽,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傅七比规定的时间还早到了半小时。
码头上一个人都没有。
身后,宋力毫无生气地斜靠在系缆绳的铁桩上,之所以会失去知觉,并非病入膏肓,而是因为傅七在今晚的饭菜里下了足够剂量的安眠药。
宋力执着复仇,死都不会答应离开的。
这点傅七太了解了,他尝试过太多次劝宋力放弃复仇,每次都只换来一顿打。这次他下定了决心,在大错铸成之前说什么都要带他走,所以干脆连问都不问,直接先斩后奏。
干爹,等到了那边,我们就一起开始新生活吧。
虽然我不是您亲生骨肉,但您也不是我亲爹。错都错了,不如错到底,用破破烂烂的我们去成全他们光鲜亮丽的一生。
父子没有隔夜仇,江野出息了,您也会跟着高兴的对吗?
宋力睡得很熟,在傅七怀里发出惬意的鼾声。
傅七深吸口气,把宋力羽绒服的拉链提到最高。静默的吊车和堆积如山的集装箱令他感到不安,就像地球上的人全都移民火星了,却独独忘了通知他们。
他们是被忘却的,遗弃的,不值一提的。
傅七打开手机通讯录。
他想跟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可那些林林总总、称兄道弟的名字里,找不到一个他想要倾诉的对象。
苏珏,打过去怕太过伤感。
江海洋,该说的,也早都已经说了。
他反复斟酌,修长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鼓足勇气,按下通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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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码头不远的指挥车里,“海盾行动”正进行着开始前最后一次的紧张部署。
江野的手机响起来。
来电显示上跳出傅七的名字,他指尖悬在半空,在接听与挂断之间左右摇摆。
“头儿,你接呗,离行动开始还有时间呢。大半夜的找你,多半是有啥急事儿。”
六子倒是颇有人情味儿。
江野当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这次的行动他从头到尾全力以赴,可以说拥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接,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傅七。
他对傅七,从一开始的厌憎、轻视,到后来的恻隐、怜悯,至始至终都带了一份骄傲。
虽然不愿承认,但也不可否认。
那种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俯视。
那种基于“我比你好”的前提下,而衍生出来的宽容和接纳。
而当身世真相大白后,这种优越感便从源头上彻底消失了。
他会想,他凭什么去同情傅七?
他和他,不过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不仅优越感消失,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存在。
他是谁?
是江野。
江野是谁?
是江海洋的养子,卢一晨的遗孤。
可如果不是了呢?
如果他只是一个身上背负了两条人命的逃犯之子呢?
如果他的生父不是英烈,反而是残忍诛杀了英烈的凶手呢?
那他还是江野吗?
如果不是,他又是谁?
“行动在即,没必要让这些琐事干扰自己。”
江野果断关机,把手机交给了六子,“这个你先替我保管。一会儿我带工作手机上船,定位也会开着。但不出意外的话,上船前蛇头会没收所有人的手机,所以我还准备了第二方案。”
他拿出一副黑框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扶着镜腿测试了下。
“大舅大舅,远房表哥今晚进城,到点开饭。”
他说的是这次行动的暗语,“大舅”代表总指挥部,“远房表哥”暗指蛇头,“开饭”即收网。
六子朝江野竖起大拇指。
这部经过改装的无线电收发器,不但通话声音清晰,微型摄像头传输出来的画面也十分流畅。
江野松了口气:“这玩意儿最牛的就是频段自适应跳变,不受恶劣天气和基站信号覆盖范围限制,就算到了公海也能正常工作。”
“头儿,我等您消息。等上了接驳船,咱就开饭!”
江野信任地拍了拍六子的肩膀。
打开车门,茫茫夜色扑面而来。他用力吸了口气,寒意便直抵肺腑。
今晚的行动必须大获全胜。
他要靠痛击罪恶,来证明自己一直坚守的立场。
也要靠于绝境中激发的勇气和信念,重新找回迷失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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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所料。
上船前,蛇头便一一搜身,所有电子产品一律关机没收,等到了再统一发还。
同行的十余人,无一有异议。
江野混在偷渡客中,顺从地上交了手机。他现在除了架着那副黑边框眼镜外,还戴了顶灰色绒线帽,挺拔的身形刻意佝偻着,看上去就像个做啥赔啥、穷困潦倒的知识分子。
“小哥哪儿人呢?干嘛跑路?”同行的一名偷渡客问。
“尚县的,我就是个会计。老板搞非法集资,卷了三千多万跑路,黑锅我一个人背。我问过律师,照我这个情况,进去十几年都未必出得来,不跑咋办啊?”
“尚县的,口音不像啊。”
“我上高中就出来了,家乡话早就忘光了。”
“没事没事,等到了那边,连中国话都用不着了,都得从头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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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七在船舱里,竖起耳朵听着两人对话。
江野的装扮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他。后腰处的剧痛好似要将他的脊柱生生折断,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都已经退到了这一步,老天竟然还是不肯放过他。
江野上船,意味着眼下的一切都已经在警方的掌控之中,顺利出境几乎成为天方夜谭。
可这艘船、这条路,已经是他孤注一掷后的唯一选择,他不仅为此倾家荡产,金边那边连匹配的骨髓供体也都已经找好,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看了眼昏睡中的宋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紧盯着包括江野在内的偷渡客踩着狭窄的跳板,陆陆续续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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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走在最后。
他故意走得很慢,为了能把船上大致的情况,通过微型摄像头传输到指挥部。
“谁让你东看西看的!进去!谁再敢出来,统统扔进海里喂鱼!”
蛇头呵斥道。
“哦哦。”
江野不敢违拗,扶着锈迹斑斑的把手,摇摇晃晃钻进船舱。
鱼虾的腥味在密不透风的船舱里,愈加令人作呕。
原本用来装载货物的空间,此刻被简易床铺层层叠叠占据。偷渡客或坐或躺,脸上写满疲惫,对于缥缈未知的前路,或兴奋,或惶恐。
江野随意找了张床躺下,两手枕在脑后。
这次的偷渡路线,是先上渔船,等到了公海,再换乘国际偷渡组织派来的接驳船。而眼前这些小鱼小虾根本满足不了江野的野心,他想要钓大鱼,就必须按兵不动,耐心等待接驳船上的大佬出现。
这也是他孤身犯险,卧底成为偷渡客的原因。
船尾发出突突突的马达声,渔船驰离港口,在漆黑的海面上航行。
蛇头关了灯,四周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江野也闭上了眼睛。
天还没亮,要想驰到公海,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而且,就算上了接驳船,也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
他必须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黑暗中,一道人影悄然起身。
傅七蹑手蹑脚,走到江野的铺位边,屏气敛息站立许久。
江野仍在熟睡。
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悄然滑至傅七掌心,他两根手指一夹!
寒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