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蛇头来消息了。明晚三点的船,迎枫桥旧码头出发,四天四夜就能到柬埔寨。医院也安排好了,柬埔寨虽然穷,金边那几家大医院技术还是不错的,而且最好的是,那边是三不管地带,只要钱到位,什么都能搞定。”
电话里,黄毛欲言又止,“只不过……”
“不过什么?”傅七蹙眉。
“蛇头说,最近条子看得紧,每个人还要再加十万。”
傅七沉默半晌。
“不是我不肯给,是我真没钱了,剩下五十万是要留给干爹做手术的。”他犹豫了下,“你问问能不能先欠着,等到了那边,我找到工作再还。”
“你问他们借?那还不如借高利贷呢!”
“管不了那么多,明晚我必须走。”
病房门口响起脚步声,傅七匆忙挂下电话。
江海洋提着马夹袋,沉着脸走进来。
“你要的猪肝菠菜粥!今天我跑了六家饭店,都说没有,我花了双倍的价钱,才让后厨的师傅专门为你做的!”
他没好气地打开马夹袋,把粥摆在桌上。
他觉得傅七就是故意的,仗着救了邵婉仪,故意在他面前作威作福。这两天简直是24小时贴身伺候,要住最好的单间,吃最好的东西,明明点外卖就能解决的事,非要他亲自跑腿。
傅七笑嘻嘻坐在床上。
这一次伤得不轻,饶是他这样能吃痛的,在打了止痛针后仍旧没办法久坐或是久站。
明晚,他将要连续四天四夜都在狭小颠簸的船舱里度过,还要照顾宋力,他都不敢想,到时候自己怎么才能挨过去。
不过也正常。
计划,那都是给有退路的人准备的。
像他这样没有退路的,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在有限的时间里,贪婪索取“父爱”。
“不怪我挑食,外卖确实都不好吃嘛。我现在可是实打实的病人,吃得好了,身体才好得快。”
傅七狡黠笑,像个孩子似的撒娇。
他这两天睡得饱了,漂亮的眼睛灿若星辰:“江局也一定盼着我尽快好起来,我好得越快,就能带宋力越早离开。您得这么想,您现在满足我,就是在满足您自己;您为我跑腿,等于为自己办事儿,不亏!”
江海洋把勺子扔在他面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废话少说,快吃!”
傅七转了转手腕,装模作样地摇头,“小人得志”四个字就差没写在脸上:“哎呀,不行。手痛,拿不了勺子。”
江海洋咬紧后槽牙:“我给你找个护工去。”
“那多贵啊!一天三百,就喂我喝几口粥?你钱大风刮来的啊?”傅七出声阻止,一副帮着江海洋精打细算的样子。
“那你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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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这辈子,第一次喂一个男人喝粥。
别说男人,当年邵婉仪坐月子他也没怎么管。
江原生下来,他连抱都很少抱。
也正因为如此,江原死后,他才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五毒帮,表面与蛙爷不共戴天,其实真正恨的人——
恨到咬牙切齿、想要千刀万剐的人,是他自己。
“江局平常在家,也不怎么照顾人吧?”
傅七心满意足地吃着江海洋喂过来的粥,一张嘴也没闲着,颇有兴致地聊起天来。
“你怎么知道?”
“这么烫的粥,上来就往我嘴里塞。”
傅七吐槽,但还是吃得很开心,嘴角勾起温和的弧度,“还以为你挺擅长的呢,邵阿姨脑子不好,你也啥都不管,家里咋办?江野是蔬菜吗?光浇水就能自己长大?”
江海洋老脸发烫。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爸爸。
但常年围绕在耳边的,一直都是“克己奉公”、“公而忘私”这样的字眼,甚至还把他对家人的亏欠当做闪光点,写进申报劳模的材料里。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混乱起来,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你以为小野是你吗?他从小就懂事,不需要我。”
“不需要?这世上就没有不需要父亲的孩子!”傅七尖锐讽刺,“都已经丢了一个儿子了,还以为你会长记性,会对江野好点呢!”
江海洋呆住,他不知道傅七是怎么了,又或者是自己哪句话得罪到她,上一秒还喝粥喝得好好的,下一秒情绪陡然失控,猛地抬腿,朝着小桌板狠狠踹去!
哐当!
那碗他心心念念的猪肝菠菜粥,瞬间倾倒,浓稠的粥糊全部洒在床上,被子也一股脑儿被蹬到了地上。
“当警察了不起是吧,不就一份破工作吗?值得拿自己孩子的命去换?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保护不了的人,还当什么警察?当什么父亲?你配吗!”
傅七歇斯底里怒吼,腰部的剧痛令他全身战栗,说话声音都在颤抖,“别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了,你这种人,在我心里,根本及不上我干爹!我干爹哪怕去偷、去抢,也一定会让自己的孩子填饱肚子,不像你——”
他笑起来,疼得满头大汗,可越疼就笑得越凶,“你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不过是靠踩着江原的尸体,才为自己换来那些可笑的荣誉!江海洋,你每天喝着自己亲生儿子的血,吃着他的肉,这么多年来,真的就没有做过噩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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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江海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傅七平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还有一天就要走的人,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和父亲独处,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再怨、再恨都不可能重来,难道你不知道?
现在好了。
那些本来可以用来收藏的珍贵记忆,全都给毁了。
也许这就是命吧。
他自嘲笑,命里不配有的东西,再怎么求也没有用。
他吃力地坐起来,抻直身子,去床头柜翻出一包烟来。这是住院那天就放在那儿的,这两天他为了给江海洋留个好印象,一直憋着没抽,现在撕破了脸,便顾不了这么多。
病房门打开,江海洋抱着一床干净的被子进屋。
傅七愣了愣,烟叼在嘴里。
他以为江海洋走了,刚才那一顿痛骂,把人给气走了。没想到他只是去换被套去的,一时间不知所措。
“谁让你抽烟的!”
江海洋毫不客气就把他嘴上的烟给没收了,不止一根,一整包都冲进马桶。
“喂!我才抽了几根!你凭什么扔我东西!”傅七心疼得眼都圆了。
“为了你好,瞅瞅你那报告单上,有几个指标是合格的?年轻轻的不是伤就是病,身子骨还不如我这个糟老头子。”
“要你管?那是我的事!”
“是你说宋力当爹当得比我好,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江海洋逮着个错处猛烈还击,“你要是我儿子,我就是病死饿死,也不会让你去七重天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傅七双眼一热。
江海洋这不经意的一句“你要是我儿子”,如同一把最温柔的利刃,直插进他心底,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我没得挑,我是孤儿。”
傅七轻声自嘲。
再抬眸时,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初,望向江海洋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忐忑和诚惶诚恐,“刚才是我太过分了,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你骂得对。”
江海洋低着头,笨拙地替傅七掖好被角,“倘若早些年就有人能像你这么骂我,或许……”
他顿了顿,似乎承认这些对他来说,也并不容易,但酝酿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开口:“或许我就不会失去江原,婉仪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你后悔吗?”
被褥底下,傅七攥紧了床单。
“我……”
“别说了,你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听!”
傅七慌忙打断。
他终究还是没父亲那么勇敢。
就这样吧,也不是什么事都非要说明白的。
给彼此留一个余地,也让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样子。
“那个,我明天就要走了。替我跟邵阿姨说再见,还有江野。”
他仰起头,笑容苍白明亮。
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叮咛自己年迈的父亲:
“都退休的人了,要安享晚年懂不懂?没事儿多带着邵阿姨去公园溜弯,学着给江野做点好吃的。别一天到晚总绷着张脸,多笑笑,心情好了,身体才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