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四年后,圣恩堂
夜女三更2025-06-04 16:362,123

  宝马敞篷车碾过最后一道山坳。

  山路两侧,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密得像道绿墙,阳光透过叶的间隙筛下来,在引擎盖上砸出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车轮碾过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起一群灰雀,振翅冲向半山腰上那座红色尖顶的教堂。

  山路坑坑洼洼,苏珏已经尽量放慢车速,但仍是被颠得屁股发疼。后排传来咯咯的笑声,安全座椅上,一个手里抓着洋娃娃、自己也长得像个洋娃娃的三岁小女孩儿正兴奋尖叫,黑色漆皮的小玛丽珍鞋用力踢着前排座椅,显然这崎岖的路况非但没让她感到疲倦,反而就像到了游乐场一样兴奋。

  苏珏笑着摇头,通过车载电话道:“放心吧,妈,小豌豆好着呢!飞机上睡得跟头小猪似的,跟谁都自来熟——你说这哪像头趟回国的孩子……”

  伴随着底盘传来最后一记沉闷的回响,车子终于驰上了平整的柏油路。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之前遮天蔽日的树木全都塌缩成了遥远的地平线。

  圣恩堂就这样猝不及防撞进前方的视野,红色尖顶挑破云絮,钴蓝色的窗棂析出冰花样的裂纹,就像是有谁在空中举起了三棱镜,折射出的阳光全都倒映在安了七彩琉璃的窗户上。

  “就快到了……妈,不说了,回头我再打给你啊!”

  苏珏挂断电话。

  教堂门口,院长早已经恭候多时,殷勤地迎上来,替苏珏打开车门,满面春风道:“苏总,总算把您给盼来了!您在澳洲做的智慧康养项目,我们在养老产业论坛上专门学习过。”

  “过奖过奖,那个项目我哥才是负责人,我是因为和春山县比较熟,所以就帮着过来打打前站。”

  苏珏谦虚道,把小豌豆从安全座椅上抱下来,“不好意思,这趟就我一个人回国,孩子小,上哪儿都得带着她。”

  “没事没事,我们这儿孤寡老人多,看见孩子都可高兴了!”院长弯下腰,从口袋里摸出根棒棒糖,笑眯眯道,“不怕生吧?”

  “不怕,就是个疯丫头。”苏珏笑,“还不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

  软软糯糯的声音,比棒棒糖还甜,简直要把人的心都萌化了。苏珏拉着孩子的手,一行三人边走边聊。

  “我们圣恩堂始建于解放前,那时候可是正儿八经的教堂,解放后就改成了福利院——哎,小心台阶!”

  院长指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门楣道:“看见那块铜牌没?‘圣恩堂老年养护中心’——这几个字还是老市长亲自给提的。”

  “这么悠久的历史,怎么就经营不下去了呢?”苏珏问。

  “是这样,前年开始啊,政府购买的经费退坡15%,现在全靠慈善捐款填窟窿。钱袋子瘪了,护理师走了大半,原本6个人的班现在3个人顶。”

  院长解释道,“这也就算了,最让人头疼的是硬件老化问题。去年夏天,光电路过载就跳闸了三次。我是有空调不敢开,幸亏有江护理师在,和我两个人,挨个给老人扇扇子,就怕哪个老人中暑——苏总?苏总?”

  “啊,不好意思。您继续,我听着呢。”苏珏回过神来。

  真没出息啊。

  四年了,都没能磨平记忆的棱角,仅仅是听到一个姓,就又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苏总的方案我们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民政局养老科还专门上会讨论,说完全紧跟今年颁布的养老新政!”

  院长搓了搓手,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苏总,我就给您交个底吧——您方案里提到的硬件改造,正好能卡上‘民生智慧包’的补贴线,最高能报六成!更关键的是公建民营那笔钱,您投150万,政府能按三倍放大贷款额度!运营满一年后,光长护险就能多拿90万,再算上星级补贴,里外里政府能帮您兜底四成的成本……”

  这边大人聊得热火朝天,小豌豆却早已经没了耐心。

  他们现在已经绕到了教堂的后面,推开门就是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园。老槐树撑开巨大的华盖,几个老人坐在树荫下,安静地晒着太阳。

  “狐狸对小王子说:‘如果你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像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线,如月光漫过森林,又如海浪拍打堤岸,从开得泼泼洒洒的月季花后面流淌出来。

  “是《小王子》!《小王子》!”

  小豌豆一下听出来,挣脱苏珏的手,开心地向花园奔去。

  “回来!别乱跑!”

  苏珏正和院长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花园里发生的事,跟院长打了个招呼,就赶紧追出来。

  “小豌豆,等等我,别摔着!”

  她绕过那丛繁茂的月季,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让她微微眯了下眼。

  花架旁,一棵更老的梧桐树下,摆放着几张藤椅。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就坐在藤椅上,腿上盖着薄毯——

  而在他们中间,背对着苏珏的方向,一个穿着浅蓝色护理师制服的身影,正坐在一张低矮的折叠椅上。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上跳跃,也给利落的短发镀上一层碎金。他垂着眸,一手翻书,一手下意识地轻轻捶打着那条一年四季都疼痛不已的病腿。

  温柔的朗读声正是从他那里流淌出来,带着一种克制的、沉淀后的平静:

  “‘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养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苏珏血液凝固。

  却又在下一秒,心跳如重锤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耳膜。

  她呆呆地站在那,忘了还要去追小豌豆,忘了自己为什么回国,甚至忘了呼吸。

  整个世界瞬间失焦,又骤然清晰——

  她觉得自己就像盲目逐日的夸父,最后因极度的干渴和疲惫而终于倒下。天地万物坍缩成眼前那道发光的背影,那道令她朝思暮想、又刻骨铭心的背影。

  江原。

  真的是他。

  

继续阅读:(六十九)滚烫如沸的,以及被刻意封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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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双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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