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合上书。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背后的异样,今天的阳光格外强烈,带着穿越时光的重量,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慢慢起身。
起身的动作因为身体的伤痛而显得缓慢和不平衡,他扶着树干,吃力地撑住后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与树皮的裂痕连成一片。
阳光露出云层。
江原还没站直身体,就被猝不及防地抱住大腿。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奶团子,藕节般的手臂,满是圆窝窝的小手,正举起一根彩虹棒棒糖,意犹未尽地舔了两口,又不容拒绝地往他嘴里塞。
“乖,叔叔不吃。”
他蹲下身子,指腹触到孩子掌心的糖渍,“小馋猫,怎么把小手吃得黏糊糊的?”
他笑着,掏出湿纸巾替她擦手,小豌豆怕痒,咯咯笑着,扭动胖乎乎的小身子使劲往他怀里钻,就在这时,一根红绳从领口滑出,在阳光下荡出耀眼的光芒——
水晶鞋挂坠!
江原只觉呼吸一紧,猛地起身四下张望,动作过快牵动了腰伤都恍然不觉。
苏珏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落进他的视线里,像一颗滚烫的陨石砸进结了薄冰的湖面,电光火石,蒸汽弥漫。
时间,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风轻轻地吹,树叶沙沙作响。阳光在彼此的呼吸间流动,空气中弥漫着月季和青草的芳香。
“苏医生?”
他颤声道,下巴微微抖动。
眼中的平静早就被久别重逢的震惊彻底撕开,漏出深不见底的的痛楚与慌乱来。
苏珏深深吸气,她亦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只有天真的小豌豆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浑然不觉,在江原怀里张开双臂,咿咿呀呀地吵着要苏珏抱。
江原蓦然惊醒,一眨不眨地盯着怀里的小人儿,抱孩子的手臂瞬间僵硬——
太像了。
眼睛、鼻子、嘴……就像是和苏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陨石所带来的火焰在他眼中一点点熄灭下去,最终沉沦在冰冷的湖底。
“哎呀,可算找着了,原来你们在这儿呢!”
院长气喘吁吁跑过来。
“来得正好,我给你们介绍——苏总,这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江原、江护理师,别看他是刑释人员,人很聪明,踏实肯干,是我们这儿的金牌康复师!”
他继而转向江原:“小江,这位是专程从澳洲赶过来的苏总,准备注资改建智能化养老社区。你千万别怠慢了,她可是我们的大贵人啊!”
“欢迎苏总。”
江原伸出手去,眼神一片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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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听江野他们说起?”
江原按下电热水壶的开关,烧水为苏珏泡茶。
时值下午,院长有事外出。小豌豆精神了一上午,吃午饭的时候就像一只电池耗尽的玩具小狗,前一秒还活蹦乱跳,下一秒倒在桌上就睡着了。
苏珏没办法,本想带她回车上睡,却被江原一把抱起,不由分说带回了自己宿舍,说她车上也没个盖的,这么小的孩子,容易着凉。
“你就住在这儿?”
苏珏打量着四周,对江原的问话置若罔闻。
房间不大,东西两边各摆着一对蓝漆高低床,中间一张掉色的木头桌子,墙角还杵了一排置物架,放着牙刷脸盆等生活用品。
朝南的窗户把下午的阳光滤成蜜糖色,均匀地浇在光溜溜的水泥地上——整个房间一尘不染,同时也空空荡荡。铁架床的栏杆在地上倒映出冷硬的线条,与其说是员工宿舍,倒不如说更像大学军训时住过的那种临时营房。
“出来后就住在这儿。”江原指了指对面空荡荡的下铺,床头墙上还贴着前同事留下的篮球海报,“本来四个人,另外两个嫌工资低,不干了,现在就剩我和老王——他侄子结婚,这礼拜请假回老家喝喜酒去了。”
壶盖被蒸汽顶得哒哒作响,江原提起水壶,往杯里注入热水。茶包和一次性杯子都是他刚去会议室里拿的——这屋平时没人来,他自己又只喝白水。
“我是说……”苏珏捧着微烫的纸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问出口,“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回家住?江叔叔和婉仪阿姨,他们能同意?”
“你担心什么?我又不是不回家。”江原笑了,“康复师除了倒三班,还得24小时随时响应,我住这儿方便。”
“所以,你也经常回去吗?”
“一个月一次吧,就算我不回去,江野也会带着爸妈开车过来看我。你放心,我们关系挺好的。”
“那就好。”
苏珏尴尬地笑了笑,江原的回答总是像把软刀子,一点一点割着她心里最疼的地方。
四年了。
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
她从最开始每个探望日都翘首以盼,一直到心如死灰。父母来接她的时候,她瘦到只剩八十斤。
如今蓦然相见,那些好不容易才忘掉的痛苦、滚烫如沸的情感、以及所有被刻意封存在时间与空间里的思念与担忧,又一下都回来了——如洪水决堤,肆意奔涌。
而他却依旧无动于衷。
“你瘦了,头发也短了。”她没话找话道。
“瘦点没事,人精神就好。”他捧着半旧的马克杯,热气氤氲了脸庞,“你倒是没变——也不对,成苏总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
小豌豆在床上翻了个身,她起身替孩子掖好被角,垂下的发丝遮住眼底情绪。
“对了,你是怎么会当上康复师的?”她声线刻意放得轻快,像是对过去完全释怀,“刚才看到你,我一下都懵了,差点都没认出来。”
“在里面参加的职业技能培训,还考了证。当时有木雕和康复师两个方向,其实木雕也挺好的,在核桃壳上雕船,还是非遗呢。不过后来还是选了康复师,不说现在老龄化问题严重嘛,我琢磨着,康复师的话出来更好就业。”
“那我们可是英雄所见略同。”苏珏笑道。
她当然知道江原不选木雕的理由,因为拿起刻刀,就会想起宋力。
原来他也并非刀枪不入,苏珏想。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奇怪的,胸腔里那股憋了四年的钝痛,竟像是得到了片刻的舒缓——不是治愈,而仅仅是知道,世界上有人和自己一样。
当年瞿仁礼畏罪自杀,专案组迅速介入复查,宋力弑警的冤案亦随之平反;卢一晨被撤销烈士称号;江野虽经司法认定为正当防卫,但因案件关联仍是被调离了刑侦一线。
而江原,作为蛙爷案的从犯,在洛天死亡事件中存在擅自处置遗体、毁灭证据的行为,最终获刑三年六个月。
不痛不痒的都聊过了,有些话题又根本是连碰都不能碰,气氛竟一下陷入沉默。
“我再烧点水,帮你加点热的。”江原站起来。
“不用不用。”
“客气啥,我这本来就没什么好招待的。”
水壶第二次呼呼冒气,江原提着开水壶,往苏珏杯子里续水。
这一杯让苏珏如坐针毡,小豌豆就要醒了。她盯着水面浮动的茶包,十指无意识地绞着:问吧,这句话搁在心里四年了,问他当初为什么那么无情,用那样决绝的态度逼着自己死心?
三年半时间而已,并不算长。
何况他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根本不会在意再多三年的时光。
“和你好像。”话未出口,江原先一步道,显然他也在这段空白里绞尽脑汁想着话题。
“什么?”
“我说你女儿,长得和你好像。”
“啊,你误会了,小豌豆她不是,她是我哥嫂的孩子——”苏珏哭笑不得,“天呐,你都想到哪儿去了,我……”
她又羞又急,咬着唇,声音轻如蚊蚋:“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江原一下震住!
水倒满了杯子都毫无察觉,直到苏珏轻轻“啊”了一声,这才发现茶水早已经溢出来,洒了一桌子。
“你没事吧?烫着没?”他手忙脚乱去拿抹布。
“我没事,你抽屉里有要紧东西没?我怕打湿了……”
那桌子年头久了,木头变形,抽屉早就合不拢,水沿着缝儿灌进去,就跟道小瀑布似的。苏珏一时情急,也没等江原答应就拉开了抽屉——
映入眼帘的,是一抽屉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