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几乎是扑过来!
带着一股近乎粗暴的力道,哐当一声关上抽屉,就连木桌也跟着震了一下——
“谁让你看的!”
他气得发抖,苍白的脸色因为极度激动的情绪涨到发红,“这是我的地方,我的东西,你没经我同意,凭什么开我抽屉!”
巨大的吼声如同惊雷,把睡梦中的小豌豆瞬间吓醒,她小身子猛地一抽,闭着眼睛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珏一声不吭走到床边,抱起哭得惊天动地的小豌豆,紧紧搂在怀里。她背对着他,指腹轻拍孩子哭到抽噎的后背,紧紧贴住小豌豆湿哒哒的小脸,自己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落进对方柔软的头发里。
“苏珏?苏医生?”
江原不安道。
苏珏无声啜泣的背影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震怒如潮水般,来得快去得更快。在这兵荒马乱的战场上,如今只剩下满目狼藉和束手无措的他。
他连抽好几张纸巾,手僵在空中,却不敢再往前递:“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凶你,我……”
他没说下去。
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对苏珏发火,情绪失控不过是因为被窥破了最不堪的一面,仓皇之下暴露 出的羞耻与恐惧,他出于本能的防御性攻击。
“所以这就是你不肯见我的理由?我写的信,你连拆都不拆,一封接一封地退回来!每个探望日,我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你却一次都不肯见我!”
她把再次入睡的孩子小心翼翼放回床上,扭过头来,通红的眼眶里泪水未干,“到底什么病,肾炎还是肾衰竭?”
他的沉默让她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声音压抑到极致,带着令人心碎的妥协,“什么病我都能接受,江原,我要你说实话!”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他依旧不敢抬头,粗重地呼吸了几下,故作轻松道,“就是有点纤维化……不过你别担心,医生说是慢性的,只要按时吃药,都可以控制住。”
“慢性肾损伤?几期了?是因为……因为那次车祸吗?”
苏珏颤声道。
她清楚记得,四年前的那次,他推开邵婉仪,自己却被疾驰而来的卡车撞飞,除腰部剧痛外,CT显示还伴有肾脏的实质性挫裂伤及肾周血肿。
医生嘱咐至少卧床一个月,但他只躺了三天,为了能赶在大错铸成前带着宋力离开,却不想在偷渡船上被扔进大海。
“跟那次没关系,靠碰瓷混饭吃的时候,就已经被车撞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说不定就是那会儿烙下的病根儿……”
“江原!”
苏珏的声音就像一根断裂的弦,在喉间振出刺耳的颤音。
床上的小豌豆哼唧着翻了个身,整个屋子陷入铅块般的寂静,唯有窗外的日光,不知轻重地涌进屋里,横亘在两人之间。
“非要这样不可吗?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所有痛苦,哪怕生病了,也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一样,不敢让家人知道?怕他们担心,怕给他们添麻烦,更怕让他们因此而自责!”
江原没有反驳,只默默垂下眼睑,试图躲避她的咄咄追问。
“江原你回答我!”
“你要我说什么?”他再次用不耐烦掩饰内心的慌乱,“我已经说了和那次车祸没关系,再说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不严重为什么不敢见我?因为你害怕了,你在里面的时候以为自己没治了!”苏珏毫不留情戳穿他的谎言,“江原,别忘了我是医生,肾纤维化就是外伤引起的,是那次车祸的后遗症!”
她闭上眼睛,不怒反笑:“没猜错的话,江叔叔他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难怪宁可躲在这么远的地方都不肯回家,你对他们又编了什么理由?说一个人自由惯了,受不了家庭束缚吗?江原,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不自欺欺人?什么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家对你的好?”
“是,搞成这样就是因为那次车祸,现在你满意了?但我已经这样了,我当过小偷,当过男模,坐过牢,现在还搞得一身病——我的人生已经烂掉了,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嘶声道,眼睛里猛地漫上水光,“让他们知道有什么意义?除了让他们跟着一起痛苦、内疚、自责之外——苏珏你告诉我,还能改变什么!”
“为什么不能自责?你为了救婉仪阿姨连命都可以不要,让他们自责一下怎么了!”
苏珏一下哽住,喉咙里像卡了块碎玻璃,刺痛到说不下去,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大颗大颗地砸在胸前的锁骨上。
“都过去了,何况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这一次,他率先冷静下来,带着刻意保持的平和笑容,“小橘子,你知道我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现在比过去要好一百倍,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又开始温柔地叫她小橘子,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才能安慰到她,“我可能是个怪胎,坐牢让我感觉很舒服,像是一种……呃,前所未有的自由。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每天睡觉前我都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充实,早上醒来又会觉得自己比前一天更干净了一点,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更干净?”
她心痛如刀绞,仰着脖子反问,“你觉得自己很脏吗?还是你觉得你破破烂烂的人生是因为你自己的错?你从小被拐卖,当小偷,当男模,甚至被判入狱,哪一样是你自己能决定的?
江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在能做到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在保护着每一个人,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最善良的人,你值得许许多多的爱,也值得世界上最最美好的东西,你真的……真的不需要贬低自己。”
说到最后,苏珏已泣不成声。
时间如停止的沙漏,直到窗外的鸟鸣打破寂静。
江原伸出手顿在半空,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落下来。他就像一个邻家大哥哥那样,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别哭了。人生许多东西,是没有办法回头的,不论我们怎么挣扎、逃脱,或者去找出痛苦的根源来,和它拼个你死我活。
打赢怎样,打输又怎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就像伤疤,它们长在了我的身上,就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接下去的人生,我每天都要带着它们,我咬牙切齿去恨也好,指天骂地抱怨不公平也罢,都没有办法改变。
可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我三十七了,我的人生已经过半,我再没有力气去恨、去追究、去懊恼——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每天都能过得像现在这样,平静,安宁。
所以,不要再老想着来救赎我,我挺好的,也不要再把我和你的人生绑在一起。你、江野,还有我爸妈——你们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与其挤进来,冒着天平失衡的风险,我更愿意远远地看着,看着你们在原有的轨道上幸福地生活下去。
小橘子,让我继续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