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怨我!这事儿要早点张罗就好了,现在正赶上过年,看得上的饭店都订出去了!我磨破了嘴皮子,才从至真和的老板娘那儿抠出六桌来!看看这挤的,我还好多人没请呢!”
江野忿忿不甘道。
这话,听得赵月玲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漫不经心地舀了碗醪糟圆子,吹凉了,一口口喂到邵婉仪的嘴里。
“不就是个退休宴吗?又不是结婚,摆哪儿不一样?再说又不是你给耽搁的,国庆那会儿我就见你在挑饭店,定金都下了,你爸非逼着你去退。现在订不上了,怪谁?”
“那会儿我跟他说的是办六十大寿,他不想让大家随礼,后来兄弟们起哄,吵着要借他退休喝个痛快,爸才松的口。”江野兀自懊恼,“还是六子他们机灵,我要一早也这么说就好了……”
“你说也没用,他又不听你的!”
江海洋这臭脾气,外人随口一句,顶得上家里人说一万句。赵月玲是个外人,不方便多说,但明里暗里也提醒了他好多回,他和江野的父子关系特殊,平常尽量多肯定孩子。江海洋呢?回回虚心接受,趟趟屡教不改。搞得江野都魔怔了,本来挺自信一孩子,一遇到他爹交代下来的事情,就有点畏首畏尾,总担心自己办得不够漂亮。
2025年1月,龙年岁尾。江海洋这条在刑侦一线翻腾了大半辈子的老龙终于解甲归田。区区六桌人喝出了十六桌的气势,江海洋两瓶白的下肚,依然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赵月玲朝屏风的另一半看去。
至真和的宴会厅总共能摆下三十桌,相比江海洋这边的热闹,另一边连人影都不见,二十多张桌子空在那儿,冷菜饮料都上了,正主却迟迟不来。
“小野,过来!”江海洋声如洪钟道。
“玲姨,我爸叫我呢,一会儿再跟你聊。”江野端着酒杯,一路小跑着答应。
“犬子不才,有劳日后大家多照顾!”江海洋爽朗笑道,瞥了眼儿子的酒杯。江野忙一口喝干,又自斟了满满一杯白的。
“江野敬各位叔叔伯伯!”
他素日里滴酒不沾,此刻却硬着头皮往下灌,辛辣穿透喉咙直达胃部,剧烈的灼烧感瞬间遍布全身。
“有出息!看来这酒量也是随了爹,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还是江局培养得好!三十不到就做到了刑侦副队长,放眼咱大安阳有几个能做到?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局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还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革命火种!”
“来来来,我们再敬江局一杯!”
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里,一股寒意陡然扑面袭来!门帘掀起,上百名黑衣人鱼贯而入,不仅裹挟着北方凛冬摧人的寒气,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饿狼般的杀气!
最后进来的是个光头,黑色的高定西装,锃亮的皮鞋,外面披着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他身形不足一米六,站在高大威猛的江海洋面前尤为可笑,却没人笑得出来。
蛙爷——无恶不作的五毒帮之首!
二十多年前,被江海洋亲手送进监狱!如今偏又赶着同一家饭店,一个光荣退休,一个刑满归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多亏小弟当年配合,才保住江兄这二十年来升官发财,如今功德圆满,怎么也不请小弟喝一杯?”蛙爷语声尖细,如一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小弟对江兄,那可是一日都不敢忘怀,日夜祈祷江兄您长命百岁,出来后还能有机会再续前缘!”
“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江野猛地朝前跨出一步,揪起蛙爷的衣领,怒喝道,“现在就给我滚!否则信不信我让你今天打哪儿来,还回哪儿去!”
“这位,该不就是江家二公子吧?”蛙爷推开江野的手,听身边人在耳边低语了几句,笑容愈显阴鸷叵测,“捡来的儿子还挺成器,看今天这高朋满座,喜气洋洋的,想来当年大公子是怎么死的早就抛诸脑后了?对嘛,人死不能复生,江原死了都快三十年了,想来早就投胎到了富贵人家,得了个视他性命如珍宝的好爸爸呢?”
啪的一声!
江海洋捏碎酒杯,玻璃划破手心,满手鲜红!
三十年前,警方与五毒帮的交战处于白热化,蛙爷狗急跳墙,派人掳走江海洋年仅三岁的儿子,威逼他就范!江海洋四处寻找儿子的下落,最终却只寻回一件带血的宝宝衣!六尺汉子一夜白头,妻子邵婉仪更是肝肠寸断,从此精神失常!
江原的死,是江海洋心中永远的痛,这点警局上下皆知,就连江野也讳莫如深。如今蛙爷特地挑了江海洋光荣退休的日子登门挑衅,杀人凶手一再旧事重提,摆明了就是要往他伤口上撒盐!
“看来我这话说早了,江兄对我还是恨之入骨。”
蛙爷微笑,弯腰拾起一块锋利的碎片,塞到江海洋手里,“可惜,我牢也坐了,法律已拿我无可奈何,不如江兄趁今天一刀结果了我,替你儿子报仇雪恨?”
他拽着江海洋的手,挨到自己脖颈边,轻蔑挑衅,“怎么,不敢啊?那么活泼伶俐的一个娃娃,叫我生生给活剐了!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江原他不是马上死的,他疼了整整一晚上,边哭边叫‘爸爸,救救我’……可直到最后咽气,他爸都没来救他。因为,他爸就是个窝囊废!活着的时候保护不了他,死了连替他报仇都不敢……”
“畜生!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江海洋青筋暴起,两眼通红仿佛吃人的罗刹!
“爸,别听他的!”
“江局!”
“老江!”
亲朋挚友的呼唤把江海洋从冲动的边缘拉了回来,他骤然间清醒过来,扔下玻璃,粗重地喘着气。
“别再让我看到你!”说罢,踉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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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头哗哗响着。
洗手间里,江海洋扶着水池的手仍控制不住颤抖,他抬起头,讥讽地看着镜子里那个苍老又疲惫的自己,江原的哭声就萦绕在耳边。
很害怕吧?小原。
那么小,就要独自面对死亡。
死之前,你在想些什么呢?
是不是想着爸爸一定会来救你?你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睁开眼就结束了?
头顶的灯闪了几下,旋即熄灭,整个饭店顿时陷入黑暗中。
“停电了?”
走廊里响起嘈杂的声音。
江海洋心猛地一沉,暗叫一声不好。他掏出手机,借着屏幕的微光,快步朝一楼的宴会厅奔去。
刚出洗手间,就和一个人撞了满怀。对方身形高瘦,年纪很轻,但平衡感很差,轻轻一撞,便向后踉跄好几步,差点摔倒。江海洋下意识伸手扶住,这才发现他一条右腿是跛的,几乎无法受力。
“不好意思,没撞伤你吧?” 江海洋低声问道,语气满是歉意。
年轻人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整理着衣服。江海洋借着手机微光,瞥见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穿一件黑白格子绒布衬衣,头发随意披散,颇有艺术家的气质。
“需要帮忙吗?”江海洋又问。
年轻人依旧沉默,同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江海洋没再多问,继续朝宴会厅跑去。
刚踏进宴会大厅,脚下踩到一个软趴趴的东西,一下子向前绊倒。
便在此时,供电恢复,全部的灯光亮起!
蛙爷被一刀割喉,颈动脉处鲜血如失控的水龙头汩汩向外喷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海洋身上。
江海洋,正不可思议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