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汤锅正咕嘟咕嘟冒泡，蒸汽顶着锅盖，发出哒哒的响声。白茫茫的水汽像一群渴望离家的孩子，争先恐后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却又在空气中迅速遇冷，凝结成晶莹的水珠，沿着锅壁缓缓滑落。
江野揭开盖子，锅盖把儿硌到掌心。
他已经处理过伤口，也贴上了创可贴，但摸上去还是有些隐痛。他知道等邵婉仪清醒过来后，压根就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也好。
他关了火，把鸡汤煮的小馄饨从锅里盛出来，浅浅地做了两次深呼吸后，给江海洋打去电话。
铃声响了三下。
“爸，是我。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想问你今晚回家吃饭不？”
“你们先吃，我今晚有事。”江海洋语声低沉，“玲姨跟我说，你妈又犯病了？”
“闹了一会儿，不严重。”江野不自觉地摩挲掌心，故做轻松道，“爸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
“小野。”
“嗯？”
“今天为什么没去党校？”
江野一愣，笑容凝结在脸上。他以为江海洋会就邵婉仪的事安慰自己，因此没丝毫准备。
电话那头没有响声，江海洋理所当然地以为儿子还在闹情绪。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打了很久的腹稿才道：“小野，爸爸年轻时也跟你一样，比你还轴。但不管做人，还是办案，有时候还是得懂得变通。洛天他是你领导，又是你瞿叔叔的徒弟，关系搞得太僵，不利于以后开展工作……”
“我知道了，昨天是我太冲动，改天向他道歉。”江野低声道。
“这就好。”
江海洋心事沉沉，并没有听出儿子埋藏于字里行间的失落与反感，挂下电话，目光不自觉地投向窗外。
华灯初上，风雪未停。
他撑起一把大伞，向至真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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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属龙。
年轻时曾有人替他算命，说龙这个属相，本应翱翔天际，纵横四海，可他偏偏生于阴气最重的清明时节，如同蛟龙困于浅滩。官禄运本应顺遂，然六亲缘薄，诸多磨难缠身，所爱之人难守，所念之情易逝，终身与孤独相伴。
这话，江海洋是不信的。彼时他刚被分到春山分局，正当满腔热血满怀斗志的时候，既有志同道合的兄弟并肩作战，又有娇妻麟儿阖家幸福美满。他甚至有一种错觉，没有他守护不了的正义，没有他惩治不了的凶徒！
他决心要拔了五毒帮这颗毒牙，还春山县一片明朗晴天。
可战斗才刚开始，江原死了。
那个心心念念吵着要上幼儿园的小奶团子，说没就没了。
他和邵婉仪都已经替孩子在幼儿园报了名，买了小书包，小家伙更是迫不及待，搞得江海洋不得不把孩子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他去幼儿园转了一圈。孩子兴奋极了，隔着铁栅栏，羡慕地看着里面的双层滑滑梯。
而这只是开始。
悲剧一旦上演，就像坐上了一列飞速行驶、无法停止的火车。邵婉仪的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纵使不想承认，医生的处方上也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再后来，卢一晨也死了。
最好的朋友，死在他最信任的帮教对象手里。
宋力，是江海洋穿上警服后，第一个倾注了全部心力去试图挽救的人。
虽说是由他亲手逮捕入狱，但服刑期间，宋力的母亲一直是由江海洋在帮忙照顾着，看病配药，都是江海洋亲力亲为。实在忙不过来了，才托关系把老人送进了圣恩福利院。宋力在牢里关了四年，连着四年除夕，都是江海洋把老人从福利院里接出来，接回自己家吃的年夜饭。
那张合影也是宋力出狱后，在圣恩堂门口拍的。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好。江海洋不但帮他联系工作，还热心帮他张罗相亲。宋力的婚礼，找江海洋当的证婚人。江海洋替儿子办百日酒，宋力也是带着妻子来的。这让江海洋深信不疑，认为铁树一定能够开花，浪子也一定能够回头。
直到三年后，宋力再度背叛，在五毒帮的仓库里，亲手杀死了卢一晨。
所以说，岁月到底带给一个人什么？
六十岁的江海洋和三十岁的江海洋，脾气没变，信仰没变，还是那么轴，那么嫉恶如仇。
只是，他辜负了妻子，也失去了儿子。
他最好的两个兄弟，一个分道扬镳，一个长眠于地下。
他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
他的背驼了一些，头发花白了一些，当有人问他这辈子有没有后悔过的时候，他沉默得更久一些。
他对江野的感情也更克制，他开始渐渐相信算命的所说的话，六亲缘薄，诸多磨难缠身，所爱之人难守，所念之情易逝。
当圣恩堂敲响晚钟，江海洋的手正推开至真和饭店的大门。门廊下一串木质风铃，在风雪的撞击下，发出清凌凌的颤音。
空气中仍闻得到淡淡血腥气，桌椅凌乱摆放，蛙爷尸体的位置用白色粉笔画出了人形轮廓。江海洋问老李头拿了配电间钥匙，也没开灯，打开手电一寸寸查看。
黑暗中，电线错综复杂，各路仪表盘挤眉弄眼地闪烁着指示灯。
他并不是很懂电，但配电箱下方，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小盒子吸引了他的注意。盒子是新的，和整体陈旧的配电柜显得格格不入。
他蹲下身子，发现盒子背面还连着两根电线，一根连配电箱里的控制线路，另一根接在一个小型继电器上。老李头当过电工，一看就明白。
“这是个接收器，远程操控用的，看见这玩意儿没？连着控制开关。换句话说，有人在老远就能把这儿的电给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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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电间靠近消防楼梯，江海洋问老李头要了那一片的监控录像，很快就找到了可疑人员。
又是他！
自己拜托江野去找的那个年轻男人！
江海洋瞳孔猛抽一下！
对方似乎早料到警方会调监控，离开的时候故意在探头前停留了一会儿，眼神耐人寻味。
“嘿！真是这小子！我早看出来他不是好人！”老李头马后炮道。
“你认识他？”
“傅七嘛！瘸子！嘴上跟抹了蜜似的！”
老李头脱口而出，带着对傅七的鄙夷和嫉妒，津津乐道，“就是个吃软饭的，把老板和老板娘哄得可开心了。特别是老板娘，瞧他的眼神都不一样，八成两人早睡过了，不然能答应他在这儿卖酒，还给他抽成？”
老李头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砸上屏幕，恨不得从江海洋嘴里挖到更多更刺激的内幕，“领导，我说这小子，该不会真是杀人犯吧？”
“有人问起，别说我来过。”
江海洋快步穿梭进风雪里，走得太急，甚至忘了拿伞。
杀人犯？当然不会。
案发时，江海洋在二楼的洗手间见过傅七。
江海洋不是凶手，傅七自然也不是。
他和他，仅一面之缘，却极其微妙的、成为对方的不在场证人。
究竟是谁杀了蛙爷？
宋力吗？
那个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一枪击毙的幽灵，他和这个傅七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