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楼梯上没有按扶手。
只在斑驳墙体上垂下来一条用旧床单拧成的绳索。
傅七右手端碗,每上一级台阶,都得靠左手的力气奋力拉动绳索。先把左腿迈上去,再抓着裤腿,慢慢抬起右腿。
极限受力下,绳索在晃,碗里的药汁在晃,还有他无力的病腿……都如同在命运的桎梏下瑟瑟发抖,一时间竟难以判断,究竟是哪一样会最先不堪重负。
阁楼的门隐在最远最深处。
“干爹,吃药了。”
傅七把药放下,垂手站立一边。
木料香混着终年不散的霉味涌进鼻子里,供桌上的铜制十字架布满绿锈,掉漆的搪瓷杯里却插着今早最新鲜的百合。三个男人勾肩搭背在圣恩堂前的合影,被冲印成海报大小,张贴在供桌上方。
照片上,江海洋头颅的位置被戳出一个黑洞。
被叫做干爹的男人正全神贯注在他手里的作品,那是一块圆形桦木,握着刻刀的手食指和中指都各缺了一节,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的熟练。烧伤的左脸跟随刻刀的动作不时抽搐,就像是有条蛆虫正在皮肤下蠕动。阁楼里没有灯,男人仅存的右眼在烛光下反射出玻璃珠似的冷光。
“警察来过了?”
宋力用残指蘸着口水抹在木头上,每刻完一笔,就用嘴把木屑轻轻吹开。
“来过了,江野当着我面接的电话,刻刀已经找到了,上面的指纹也已经确认。”傅七从进屋开始便垂着头,语声不徐不疾,“一切都在干爹您的计划中。”
“计划中的话,那今天来这儿的不应该是江海洋吗?怎么变成了江野!”
宋力声音陡然转厉,刻刀毫无征兆地从木雕移到了傅七的脖子上!他虽病入膏肓,这一招却百发百中,不然也不可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刀结果蛙爷。
傅七脖颈上一凉,随后又有些痒。
残指被送进嘴里舔了舔,蘸了腥臭的口水后肆无忌惮地抹在傅七透着青筋的脖子上,就像享用早餐前把果酱均匀地涂抹在面包上。
这是宋力下刀前的习惯动作,傅七知道。
“这个就不清楚了,至真和老板那里,也是按您说的打点的。”他依旧垂着眸,盯着宋力袖口的木屑,喉结在刀锋下艰难滚动,“或许,江野救父心切,比江海洋更早一步找到这里。”
“救父心切?哈哈哈……救父心切?好!好一个救父心切!”
宋力连说三声,尖利的笑声回荡在阴森逼厄的阁楼里。
傅七右腿抽痛,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要的就是这一份救父心切!”宋力咬牙切齿,独眼中闪烁着淬了毒的光芒,“很快,江海洋就会知道,停电时,他之所以会在二楼洗手间门口遇见你,不是为了让你证明他的无辜,而是要让他来证明你!他也一定想不到,蛙爷的死不过是个开胃菜,我为他精心准备的硬菜还没上桌呢……
小七啊小七,你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江海洋他会不会还像当年放弃江原那样放弃江野呢?江野他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我等了三十年,就为了让他们父子建立感情。三十年啊,我都对你有感情了,何况他们呢?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宋力放声大笑,但这笑声很快被一阵剧烈的长咳所代替,刻刀当啷落地,同时倒下来的还有他绵软的身子。傅七早有准备,忙一把扶住,把人抱到床上。
“先喝药吧,药凉了。”他恭顺地把药碗递到干爹跟前。
宋力就着傅七的手,分几口才把药喝完。
他早已失去味觉,苦涩的药汁顺着半边麻木的脸颊流下嘴角,也没丝毫察觉,却在傅七替他擦嘴的时候,猛地扣住他手腕,冷冷道:“小七,是不是很想干爹死啊?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傅七手上微微用力,轻易挣脱出来,哄道:“干爹只是小病,很快就会好的。”
宋力点点头,他那张如厉鬼般可怖的脸上,神经再度痉挛,五官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诡异地扭曲到一起。他一边抽动,一边费力地把嘴凑到傅七耳边,含糊不清道:
“没错,我只是小病,很快就会好。你们都没死呢,我怎么能先死?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你、把江海洋,还有江野,一个个全都弄死!我要你们,也像我一样痛苦,比我还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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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走啊!谁让你到我们家来的?你想抢走我的小原是不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人,你想害我的小原,你想都别想!”
江野刚把车停到家门口,就听到邵婉仪歇斯底里的咒骂以及接连不断的乒铃乓啷声。
他脸色一变,车门都来不及关,就直奔屋里。
赵月玲已经被逼到了大门口,邵婉仪不知怎么就从厨房拿到了一把菜刀,一手紧紧抱着枕头,一手举刀在空中乱舞:“告诉你,我老公是警察,警察的孩子你们也敢偷!放聪明点,现在就走,不然我让我老公把你们全铐起来,拉出去统统枪毙!”
“玲姨,怎么回事?你没受伤吧?”江野紧张问。
“没有。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赵月玲无可奈何。
关于邵婉仪发病的频率,运气好的话,两三个月一回,运气不好的话,一个月里两三回。再加上从去年起并发了阿兹海默症,如今这病情就连专家都难以捉摸。你说她清醒吧,说翻脸就翻脸,但你说她糊涂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她也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
“妈,把刀给我!我是小野,是你儿子!”江野慢慢靠近,温柔地把手伸向她,试图唤醒母亲的神智。
“骗子!我只有江原一个儿子!你是什么东西!”
邵婉仪一刀向江野挥来!
江野只觉掌心一阵锐痛,血珠子顺着伤口边缘,一颗接一颗冒出,汇成一条细长的血线。
“小野!”赵月玲惊叫道。
“我没事。玲姨,要不你先走吧,你走了我反倒能控制住她。”江野亮出警官证,煞有介事对邵婉仪道,“没错,我不是你儿子,我是警察。看,我现在就把坏人赶跑,她再也不敢来了。”
他朝大门努努嘴,赵月玲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极其配合地消失。
菜刀当啷落地!
邵婉仪整个儿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为了护住她的小原,她几乎拼了半条命去,现在坏人走了,手和脚还情不自禁颤抖。
“妈,别怕,现在安全了。”
江野柔声道。
“小原呢?我的小原呢?”
邵婉仪恍恍惚惚抬头,又迷迷瞪瞪地望着他。
视线停留在他身上,像是不认识,又像是不敢确认,突然猛地扑上来,紧紧抱住江野,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嚎啕大哭:“小原!小原你总算回来了!妈妈一直在找你,妈妈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野身子僵硬。
掌心那细细一道口子,竟然钻心地疼。邵婉仪那一刀,不偏不倚,劈在了他命运的分叉线上。
耳边又回荡起昨晚和洛天动手时,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你搁谁这儿装大尾巴狼呢?不就是个江海洋捡回家的替身吗?低配版!玩儿什么父子情深!”
为什么永远都只能活在江原的影子里呢?
一样当儿子,江原他只当了三年,可我当了三十年,我叫了你们三十年爸妈啊!
江野绝望地想。
可他又能怎样?这种想法,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说了就是不懂事,就是往父母的伤口上撒盐。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熟练的笑容:“妈,我是小原,我回来了。走,我带你回房休息。”
他扶着邵婉仪回房,哄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随后蹲下身,默默整理被她搞得一片狼藉的屋子。邵婉仪的卧室里有一只专门的箱子,用来存放所有江原用过的东西,他穿过的衣服鞋袜,喝过的水杯,玩过的玩具……
一只拨浪鼓被扔了出来。
邵婉仪半真半假地呓语:“这个不是小原的,别和小原的东西放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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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阁楼,烛火在墙上勾勒出宋力执拗的剪影。
他凿穿了那块桦木,凿成一个宽宽的、手镯那样的形状;又在两面贴上鼓皮,打磨光滑;最后,穿上丝线,装上鼓耳和鼓槌。
他把拨浪鼓放在两只手掌的中间,轻轻搓动,发出悦耳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