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冷雨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
瞿仁礼枯坐在客厅那张被磨得发亮的旧藤椅上,指腹滑过褪色的相框。圣恩堂石阶前,三张年轻的面孔定格在时光里,早已物是人非。
脚边一声沙哑的呜咽,体格高大的棕色德牧正叼着牵狗绳,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它叫奥运,是一条08年出生的警犬,受伤退役后就被瞿仁礼带了回来。
“下雨了,奥运,今天不能出去玩了。”
瞿仁礼俯下身,沧桑的手掌抚过奥运毛发稀疏的脑袋。奥运能听懂人话,悻悻地回到玄关,趴在它专属的垫子上,时不时抬起头望向窗外的雨幕,固执地等待雨停。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家人了。
人老了,狗也老了,朋友们一个个离去——
就连过去隔三岔五登门献殷勤的洛天,也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人人只道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却没人看见,这孤军奋战的苦旅,年复一年的寂寞,同样是他的献祭。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谁会是下一个敲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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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撑一柄黑色大伞,斜风细雨仍是打湿了他的肩头。
“海洋,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瞿仁礼喜不自胜,抓着江海洋的袖子连人带伞拽进屋里,雨伞来不及收,水珠顺着伞骨滚落到地毯上,他也全然不顾。
“我怕你再也不来了!小野呢,没跟你一块儿过来?”他不死心地朝屋外张望,脖子伸得老长,看了半天才慢慢转头,带着残存的期盼,局促试探,“他这两天怎么样,想通没?”
江海洋没吭声,因为奥运正对着陌生来客狂吠不止。瞿仁礼忙喝住这条尽忠职守的老狗,把它拴去里屋,关上门出来时手中便多了个精美的锡罐。
“海洋,你尝尝这庐山云雾茶。五老峰下的茶农给我寄来的,清明前三天采的头茬,我搁了半个月,一口没舍得喝。”他兴冲冲地把茶叶罐子塞到江海洋手里,“今天你来得正好,你替我开封,我去烧水。”
江海洋把锡罐放下,对着瞿仁礼在厨房的背影:“别忙了,我心脏不好,医生说茶和咖啡都少喝。”
“那……要不吃点水果吧,刚买的橙子,甜着呢——”
“蛐蛐儿,下盘棋吧。”
瞿仁礼握橙子的手僵在空中。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年,已经有多少年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从小瞿,到瞿科,再到瞿局,以及现在的瞿书记——
一路走来,这么叫他的人数不胜数,但叫他“蛐蛐儿”的,全世界只有两个。
卢一晨和江海洋。
一晨走后,江海洋因为宋力的事与他渐行渐远,他本以为这辈子都再听不到这么亲切的称呼了。
“哎……好。”
瞿仁礼眼眶发热,双手惶恐地在裤腿上蹭了蹭,从书架顶上翻出那张已经蒙了尘的棋盘。
空气沉得像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
棋盘在茶几上摆开,红黑两色的棋子,静静地驻守在自己的位置。江海洋坐在对面,楚河汉界仿佛一道冰冷的鸿沟,把两人隔成两个世界。
几个回合试探后,江海洋的黑“马”被瞿仁礼的红“兵”顶住马腿,进退维谷。
“这马……位置尴尬了。”瞿仁礼指尖轻叩棋盘,“与其让它困死在这里,不如弃掉它,换我边路一‘兵’或一‘相’。壮士断腕,有时是明智之举。”
“为何要弃?每颗棋子都有其价值,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轻言牺牲!”
话音未落,江海洋车八进四,黑车如一道闪电,直接挺进河界,强硬地顶在自己那只略显孤立的黑马之前,车口同时威胁着瞿仁礼刚过河的“兵”——以攻代守,绝不放弃任何一子!
瞿仁礼心头猛地一沉,江海洋来者不善。今天这局棋,恐怕不是普通的叙旧,江海洋这是要借着下棋,新宿旧怨一并清算。
沉默片刻后,他拱起七路兵,看似要强攻江海洋的右翼。实则是要以牺牲红“兵”为代价,引诱江海洋飞“象”,只要“象”一离开防守,他就能立刻调动主力发动致命一击。
“大局为重,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瞿仁礼仍固执己见。
“那也不能拿活子填死局!”
江海洋炮二平五,黑炮从中路架起,炮口直指瞿仁礼的九宫!
“这兵若不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未必就不能直捣黄龙!可你却只想着让它为你换路!”江海洋压抑着满腔的怒火与痛惜,刚才这步棋不但构成了强大的中路攻势,更彻底粉碎了瞿仁礼“弃兵换路”的陷阱,可谓精妙!
“说得容易,帅位若危,满盘皆输。”瞿仁礼略作思考,车二进六,直接吃掉江海洋左翼一匹马,“牺牲子力保江帅安危,是棋理,更是天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似在重申某种信条。
江海洋眼中精光爆射,后面的棋路他早已成竹在胸——
车八进六、车八平四、炮五进四……
一路势如破竹!
“将军!”
江海洋终于道,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房间,带着如最终审判般的冰冷与决绝。
两人都没有说话,唯有奥运在里屋抓门狂吠。
江海洋从棋盘上抬起头来,逼视着瞿仁礼,目光如炬:
“看到没?珍惜每一个无辜的人,也能破局!可你用这套‘棋理’,先是牺牲了宋力,现在又准备牺牲江原——为的,就是要保住一晨的‘烈士’称号吗?”
他从侧袋里取出一张邓丽君的音乐光碟,推到瞿仁礼的面前。
瞿仁礼就像被高压电贯穿全身,他这回是真正的面如死灰,手中棋子当啷落地!
“你、你从哪里……?”
他当然认得这张光碟,这里面是卢一晨的自白,还有他受五毒帮威胁的录音证据——火拼前一晚,或许是连卢一晨自己都预料到此行凶多吉少,因此提前在光盘里说明一切,恳请组织依规审查。
今天之前,全世界就只有两个人知道光盘的秘密,一个是卢一晨的妻子方迪,另一个就是他。
“一晨的墓穴。”
江海洋语声低沉,盯着瞿仁礼骤然失血的脸,字字掷地有声,“要不是暴雨冲垮了排水渠,这张光盘或许永远都见不到天日。方迪在为一晨落葬的时候,把它也一起封进了墓穴。”
瞿仁礼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和灭顶的惊骇。
“她对谁都没有说,因此你一直以为它落到了宋力手里!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你看到宋力‘死而复生’的时候会那么慌张,不惜任何代价都要他彻底消失!”
江海洋霍然起身,将光碟重重拍在棋盘上,棋子狼狈翻滚,早已痛失先前的格局,“你以为你守住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虚假的荣誉!一道染着鲜血的光环!一座靠牺牲无辜人命堆砌起来的丰碑罢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江海洋的最后一句话把瞿仁礼彻底点燃,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眼眶赤红,“一晨是被胁迫的!你既然知道光盘里的内容,就应该知道当初的他有多难!他害怕!因为他看到你失去江原后的痛苦,看到婉仪嫂子的崩溃!他不过是不想重蹈覆辙罢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巨大的悲愤,“刀架在他妻儿的脖子上,选择妥协有什么错!难道只有像你一样,撞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才叫好警察吗?你是好警察,可你对得起婉仪嫂子吗?对得起江原吗?你不也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自责里?”
江海洋脸色一白,内心刺痛。
瞿仁礼凄然笑,喘着粗气,泪光盈盈:“你觉得他是黑警?觉得宋力无辜?好!那我告诉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语声颤抖,仿佛在控诉命运的不公,“一晨去仓库的那一晚,领了十发子弹!可最后,枪里只装了一发!”
他死死盯着江海洋骤然收缩的瞳孔,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无尽悲凉,“他是故意让宋力来杀自己的!他保护不了家人,又做不到背叛这身警服——就只有死路一条!他早就选好了!”
江海洋全身剧震。
挚友变节带给他巨大的痛苦,他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真相。却万万没想到,在真相的尽头,那所谓“变节”,不过是另一场更残酷的悲剧罢了。
“就算一晨他做错过,也用命赎了……他用命赎了啊!”
泪水滑过瞿仁沧桑的脸颊,他扶着藤椅,缓缓跪在江海洋面前,语声颤抖,近乎哀求,“海洋,我们是兄弟,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背着‘黑警’的污名下葬?看着他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人指指点点?还有他生前战斗过的警队,最后因为他,蒙上永远都洗刷不掉的耻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