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仁礼蹬着二八大杠,停在“永庆火锅城”的霓虹灯牌下。
脚撑碾扎地面的瞬间,一股混着牛油锅底的八角茴香和烤串孜然味儿的热浪扑面而来,呛得他眯起了眼,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四下张望,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卢一晨。
“一晨!”
瞿仁礼快步走向他,拖出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塑料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卢一晨只要了两个菜,一碟凉拌金瓜丝,一碟花生米。桌上横七竖八撂着四五个空瓶,瓶身凝着的水珠顺着墨绿色玻璃壁蜿蜒下滑,在油腻的桌面上洇出几道弯弯的水渍。
“干嘛呢?大半夜的呼我出来陪你喝酒,自己倒先喝上了,也不等我!”瞿仁礼不满道,拿过一次性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一路骑过来,渴得嗓子都冒烟了,一口气就喝干了,又倒了一杯,这才道:“海洋呢?他过来就十分钟,还没到?”
“我没叫他。”
卢一晨沉声道,开了一瓶新的,直接对嘴吹。
“喂喂喂,你这样可不对啊——你这明摆着是心里有事儿!”瞿仁礼从他嘴里把酒瓶子给薅下来,“啥意思?有事儿也不跟兄弟说,把我叫出来,敢情就看你一人喝闷酒呢?”
卢一晨打了个酒嗝,眯缝着眼睛看他:“能说的,那还叫心事吗?”
“跟别人不能说,跟兄弟也不能?”
卢一晨笑了,瞿仁礼也笑。
酒瓶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蛐蛐儿,你说咱当警察到底是为啥?”
“为啥?往大了说,是除暴安良,守一方平安;往小了说,你看看他们——”
卢一晨顺着瞿仁礼目光的方向抬起头来,眼前人声鼎沸的夜市:
烤羊肉串的铁签子在炭火上转得飞快,卖混沌的大嫂往搪瓷碗里撒着青绿色的葱花,三个刚下夜班的纺织女工正掏出钱包数着钞票,簇新的镯子在路灯下晃得发亮。
“你说咱这一天天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往前冲,不就是为了他们吗?为了能走夜路不再害怕;为了敢大模大样地把金首饰戴上街;为了孩子能松开大人的手在公园疯跑,而不用担心被人贩子拐走……”
“可如果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又谈什么保护老百姓?”卢一晨扯着嘴角自嘲,仰脖灌下一口酒。
瞿仁礼盯着他滚动的喉结。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不叫海洋的原因?”
卢一晨没说话,又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才吐出口气,抹了抹嘴道:“也不是光因为这个,我马上要当爸爸了,张口闭口都是孩子的事儿,他瞧着我也别扭,不如眼不见为净。”
“海洋不是这种人,我呼他。”瞿仁礼蹭的就要站起来,“婉仪嫂子天天在家哭,让他也出来散散心。”
卢一晨摁住他肩膀。
“怎么了?”瞿仁礼纳闷地盯着他,“我咋觉得你今天不对劲啊?支支吾吾的,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你先坐下。海洋不在,我有话问你。”卢一晨把酒瓶重重磕在桌上,喉结滚动吐出口长气,“江原这事儿,你说要搁咱俩身上,你怎么做?”
长久的沉默。
瞿仁礼攥着玻璃瓶的指节发白,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这才道:“怎么做?怎么做都是错的!
选择和蛙爷低头,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可是却要成为黑警,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不低头,那就像海洋那样,儿子死了,老婆也跟个活死人没两样——
这根本就没得选,搁谁身上,谁就是死路一条!”
“是啊,搁谁身上,谁死路一条……”卢一晨喃喃重复,“蛐蛐儿,你说这就是咱们当警察的意义吗?凭啥啊?我真的……我真的好替海洋委屈,你知不知道?我心疼他!”
喉咙突然哽住,他伸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漏出哭腔:“他现在还每天上班!怎么做到的?我要是他,我现在早就一头撞死了!上班?我连警察局都砸了!”
他又要去开酒,被瞿仁礼一把攥住手腕,沉声道:“够了,你喝多了!”
“喝多了?呵呵,是啊,我是喝多了!不灌这几口马尿,哪敢说这掏心窝子的话?”
卢一晨眯着充血的眼睛盯住瞿仁礼,又撩起上衣,手指颤抖着指着自己左腹——那里有道旧伤疤,“蛐蛐儿你说,我怕过吗?当年咱仨在废钢厂跟盗窃团伙互砍,我被捅了一刀,捂着肚子还追出去两里地!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真的做不到像海洋那样,豁出全家老小的命去堵抢眼!我只想像普通人那样,有个小小的温暖的家,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就很满足了。”
他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邦邦邦地拍打着胸脯,心脏随呼吸剧烈跳动,“你摸摸这儿——肉长的!不是什么钢筋铁骨,也不是什么刀枪不入!你让我保护老百姓?我愿意啊,可谁来保护我们?保护我们手无寸铁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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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瞿仁礼仍耿耿于怀。
那时候的他还太过稚嫩,面对卢一晨的茫然,不但没能以好兄弟的身份给出一个正面积极的回答,甚至都没能从他反常的举动里,揣摩到那一晚对于卢一晨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明明看见了卢一晨喝得通红的眼睛,却没能读懂那泪水背后隐藏的恐惧和震颤。
他也听到了卢一晨颤抖的呜咽,却同样忽略了那些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的求救与挣扎。
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可他却始终被困在那个十字路口——走不出对友人的愧疚,以及对后来所发生的悲剧的自责。
夜深人静,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假如那天晚上,他能够再细心一点,再多问一句“是不是受到威胁”,会不会现在一切都不一样?
他说江海洋太轴,是理想主义疯子,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们这种人,总是有高于常人的同理心,同时又肩负了过多的责任感,就像身上长出了多余的神经末梢,当别人感受到痛苦的时候,他们也情不自禁地感同身受。
凌晨三点,卢一晨弯腰在路边呕吐,大排档的霓虹灯牌也终于在瞿仁礼眼中变成模糊的光斑。
他晃晃悠悠走过去,还想去扶卢一晨,却在闻见那股刺鼻的味儿之后,立马撑不住了,踉跄着扑向墙角,对着下水道翻江倒海一阵狂呕。
“没……没事儿吧?”卢一晨拍着他的后背,大着舌头笑道,“不能喝别死撑啊!咱蛐蛐儿是大学生,以后当领导的料,可不能让我给带偏成酒蒙子了!”
“少废话!是兄弟,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着你!”
“你……陪不了我……”
卢一晨搂着瞿仁礼脖子,两人互相架着,沿马路牙子走成S形,“我马上不干了,你别学我,你和海洋,你们都好好干,干出个名堂……以后我也好跟别人吹牛,说我跟你们做过兄弟……”
“你不干了?为……为什么?”瞿仁礼脑子打了磕绊,明明知道这话重愈千钧,却仍只会咧着嘴傻笑。
“嘘!这是秘密!”
卢一晨仰起头,把装着CD的塑料袋高高举过头顶,路灯的光从头顶上方砸下来,他眯着醉眼,感觉自己像捧了把银色的月光。
“你看看我,光盘买了一堆,家里连个播放器都没有。”他突然笑起来,“蛐蛐儿,等我以后有钱了就去买个音响,你和海洋都来我家唱卡拉OK。”
“买什么音响……现、现在就能唱!”瞿仁礼劈开嗓子,嘶哑中带着悲壮,“几度风雨——”
歌声像把钝刀,一点点割开这苍凉的夜色。
星光点点,高架桥上,飞驰的车灯掠过。两个摇晃的身影就这么手拉手,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央忘情高歌。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博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一个泪流满面,一个肝胆欲裂——
这哪里是唱歌?分明是心中积压的闷雷烧穿了喉咙,在夜空中炸响!豪情壮志、铁血誓言都在这一刻通过歌声奔涌,最终汇成一股无法抵挡的洪流——
在这沉默的天地间,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