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蝉鸣渐歇,路灯的光透过纱窗,在预制板地面上投下细碎的格纹。
方迪坐在床上,肚子高高隆起,像扣了个洒满月光的瓷盆。蓝灰色的毛线在竹针间起起落落,织了一半的小毛衣就这样安安静静搭在她浑圆的肚子上。
卢一晨收拾干净碗筷,蹲在洗衣机旁。
盆里泡着的是妻子的内衣裤,他也忘了究竟是听谁说的,说贴身衣物不能用洗衣机洗,从此便留了神,每回都拿出来单独用手搓。
“一晨,要不你放着我来,你一个大老爷儿们给老婆洗裤头,传出去让人笑话。”
“我疼我老婆,这有啥好笑话的!那些让老婆大着肚子还干这干那的,我才笑话他们呢!”
卢一晨理直气壮,抓起搓衣板上的肥皂又抹了把,泡沫漫上来,盖住手腕上某次行动中留下的刀疤,“这马上都二十一世纪了,咱得倡导新文明,在外‘抓贼破案保平安’,回家‘洗衣做饭疼老婆’——这才叫好男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方迪被他逗得笑出声,指尖勾着毛线团转了个圈,嗔道:“就你贫嘴,当警察可真是委屈你了,你咋不穿个马褂说相声去!”
卢一晨嘿嘿一笑。
裤腰带上BP机震起来,他下意识甩去手上的泡沫,在裤腿上蹭了蹭。
“你先睡吧,我出去有点事儿。”他神色凝重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成排的路灯就像是一条会发光的虚线。
卢一晨走到马路对面,心有灵犀般的回头。果然,方迪就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扶着腰目送他的背影。
他笑起来,她也笑,双手卷成个喇叭:“早点回来,等你一起吃西瓜!”
“知道了。”
“注意安全!”
“进去吧,有蚊子!”
卢一晨学着电影里那样朝她飞吻,指指她,又指指她肚子里的宝宝,羞得方迪慌忙逃进屋去。
窗子关上的刹那,笑容凝结在卢一晨的脸上。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打火机照亮电线杆上“办证”的小广告。
————————————
重庆路,即便在上世纪末也属于商业繁华地段。
马路两边全是新开的发廊,粉得发腻的灯光从毛玻璃后透出来。卢一晨目不斜视穿过那些倚在门口、穿着豹纹裙的发廊小妹们,拐进一家音像店。
“有什么新专辑?”卢一晨在标记了“海关罚没,10元一张”的光碟区漫不经心翻找。
“要原版还是翻录?”
“《恰似你的温柔》,79年的台湾原版,有没有?”
“运气好就有。昨儿才收了一批香港过来的打口碟,库房里自个儿找去!”老板朝后屋努了努嘴,伸手为他挑起布帘。
————————————
后屋没开灯,西北墙角供着座关公像,另一边摆着张红木案台。穿皮夹克的光头男人背对着卢一晨,正盯着康柏电脑看《大话西游》。指间的烟和神龛前的香,在屏幕跳闪的光线里忽隐忽现。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好感动!卢警官,这部电影你看过没?我看了好几遍,我觉得它根本就不是一个喜剧片,它是悲剧,悲到不能再悲的悲剧!”
男人喃喃跟念着对白,朝卢一晨转过脸来——
光溜溜的大脑袋,不足一米六的身高,说话声音又尖又细,正是整个春山县令人闻风丧胆的蛙爷!
卢一晨低着头。
“今天找我来,不会光是来讨论电影的吧?”他压抑着内心的厌恶道。
“那不会。卢警官就快当爸爸的人了,没有要紧事儿哪敢打扰您呢?”蛙爷笑呵呵道。
卢一晨两手握拳:“我说过,不要碰我家人!”
“哎,我就说了这么一嘴,紧张什么?”蛙爷轻描淡写道,“昨儿皇朝酒家,有个不长眼的跟我小舅子抢女人,他一酒瓶子下去,把那龟孙儿的脑袋打开瓢了。你去帮我把人给捞出来,不然我丈母娘天天找我哭,我可吃不消……”
“抢女人?人家那是两口子!去皇朝就是看婚宴准备办喜事的!你小舅子把人新郎倌的颅骨都打碎了,现在还躺在ICU里插着管子!”
卢一晨俯身撑住桌面,双手紧紧攥住桌沿,瞳孔神经质地跳动,“上个月帮你销走私烟,这个月帮你捞杀人犯,你当我什么人?”
“卢警官又当自己什么人?”
蛙爷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反问。
他打开抽屉,把方迪的产检报告啪的甩在落了烟灰的桌面上,底部还留着妇幼保健院的大红色印章。
“我让产科的王大夫看过了,肚子里是个带把儿的。”蛙爷咧着嘴,露出纯金的门牙,“不过能不能活着到这世上,就得看他爹懂不懂规矩。”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江海洋的儿子我照样一刀刀剁了!倒是你——”蛙爷也把脸凑上来,恶臭的口气喷到卢一晨脸上,拍着他的脸颊,嚣张挑衅,“你敢不敢像他那样,赌上老婆孩子的命和我犟到底?”
卢一晨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香灰扑簌簌掉进香炉,屋子里响起紫霞仙子欢快的笑声:“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这是最后一次!做完这次我就辞职!”卢一晨从牙齿缝里蹦出这句话。
他受够了!
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每天每夜,不是在担心妻儿会重蹈江原的覆辙,就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备受良心的煎熬!
“哟,卢警官这就要走,那我以后出了事儿找谁去啊?”
“你爱找谁找谁!我拿我饭碗买我妻儿平安,买我以后能堂堂正正活,够不够!”
“嗨,瞧您说的,好像我有多欺负人似的!”蛙爷似笑非笑,“我这个人从不强人所难,要不是江海洋实在太不识抬举,我跟他又何至于闹到这一步?行吧,人各有志,卢警官既然萌生了退意,那我也不勉强。”
他站起来,叼着烟,贴心地替卢一晨整理他凌乱的衬衣领子,语声含混:“我姐夫的房产公司缺个拆迁协调员,你去那儿上班,工资比现在翻一倍,还能在市中心弄套小三居。等搬了新房,就把乡下的爸妈接过来一块儿住,让老人也尝尝电梯房的滋味儿。
对了,集团办的幼儿园还缺老师,我帮你打个招呼,老婆出了月子就能带着娃上班,工作轻松,还有寒暑假,你上哪儿找去?”
卢一晨闭眼吸气。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和蛙爷打交道跟与虎谋皮没有区别。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让自己全身而退。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你都要走了,再帮我最后一个小忙呗!”蛙爷轻描淡写,笑里藏刀,“帮里出了内鬼——三天之内,我要你把他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