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雨下得实在太大，把整一排的排水渠都给冲垮了，雨水倒灌进基座——您看看，这都能塞得下一根手指了。”
工作人员弯着腰，把毁坏部分指给江海洋父子看。
“墓体的防渗层都得重做，按规定，有亲属的墓穴修缮前得先征求你们意见，看有什么特殊要求？比方想更换碑石的材质，或者在墓穴周围种植一些烈士生前喜欢的绿植……都行，定下来后签个字，我们好排工期。”
江海洋道：“没什么特别需求，就按统一标准来……”
话音未落，江野插了一句：“那个，碑文上的字能改吗？”
江海洋怔了怔，但听工作人员回答：“当然可以，增刻一些新获得的荣誉，或者您作为子女，个人情况有了变动——有了配偶子女啥的，只要提供相应证明，名字也都是可以加上去的。”
“能撤吗？”
江野顿了顿，“我不是卢一晨烈士的后代。之前是个误会，现在弄清楚了——我的生父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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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修缮期间，骨灰都统一存放在烈士陵园的骨灰堂。因为路途遥远，骨灰的迁移仪式也就放在同一天举行，不用亲属再反复跑两次。
烈日下，工作人员正在重启墓穴。
江海洋站在一旁的树荫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你真打算撤名字？”
江野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接下去，是不是还打算改名叫宋元宝？”
江野摇头。
“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沾烈士遗孤的光，也不因为父亲犯下的罪就自觉低人一等。”他抬头，克制住想抽烟的冲动，“爸你不会生我气吧？”
“我气什么？傻小子！”
江海洋回过头来，江野这才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暗自松下一口气来。
“你能这样想，爸爸心里很高兴。过去这些年委屈你了，你妈病着，我呢又不太会表达。”
“我明白，爸工作忙，也是没办法。”
“你现在工作不忙吗？可我和你妈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你不也立刻就赶回来了？工作再忙，也没忙到顾不上家的地步，说到底还是借口。”
江海洋仰头望天，毫不留情地批评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当爸爸，看到你，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小原，又怕和你太亲，会越来越记不起小原长什么模样，最后一点点忘了他……”
“都过去了，爸。”江野哽咽道，掌心贴上父亲宽大又略显佝偻的背，“我长大了，哥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将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江海洋回过头来。
父子俩相视一笑，眼尾皆红。
工作人员走过来，瞅着父子俩谈话的间隙，犹豫不决道：“墓穴已经打开了，可里面除了骨灰盒，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您二位要不要过来看一下？我们也不敢随便乱动。”
江海洋和江野依言过去。
当年落葬的时候，江海洋和瞿仁礼虽然都在场，但真正在墓穴前摆放骨灰盒的就只有卢一晨的妻子方迪一人，其他随行人员都站在后面远远观望。所以不止江野，就连江海洋也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卢一晨的墓穴。
墓穴质量很好，干燥整洁，除了包裹骨灰盒的丝绒布面颜色略略黯沉、陪葬的元宝铜钱氧化褪色外，其它都和刚落葬时几乎没有区别。
江野戴着白手套，毕恭毕敬把墓穴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放在专门的托盘上。墓穴里除了常规的陪葬品外，还有一张唱片，封套上写着《邓丽君精选专辑》。
“想不到卢叔叔生前还是邓丽君的粉丝，要不是今天修墓，根本都没人知道。”
迁移仪式结束后，江野感慨道。
“怎么，是不是觉得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江海洋笑着调侃。
这几天他和儿子朝夕相处，发觉好像也没那么难。
他开始学着放下大家长的架子，不是每句话都非得嚼出几分警世的意味来；儿子呢，也渐渐放松了那根绷紧的弦，心里有话直说，不再会像过去那样，开口前字斟句酌，就像要给领导汇报工作似的。
父子间那道存在了三十年的鸿沟，终于在这个明媚的春天里，被初融的春水漫过，被满城的春光拂过，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倒也不是，就是觉得英雄也是人，不能过于神化。”
江野笑着打开车门。
可直到他猫腰坐进车里，江海洋还定定地僵在副驾驶门外，像被钉在柏油路面上的半截路桩子。
“爸？等什么呢？”江野摇下车窗。
“不对！不是邓丽君！”江海洋拽开车门，弓着背探进半个身子，语声急促，“我想起来了，一晨最爱听的是蔡琴，我还陪他排队买过演唱会的票——”
“所以，不可能拿邓丽君的唱片作为陪葬品？”江野心领神会。
“没错，那张CD有问题，咱赶紧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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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卢一晨提着半个西瓜，两步一蹬跨上三楼。
筒子楼的尽头，传来蔡琴醇厚如美酒的歌声，比走廊里飘着的红烧排骨更打动这个刚下班的男人。
他一路撩开晾衣绳上挂着的衣服，邻居家的毛头小子揣着BP机匆匆忙忙往楼下跑，塑料拖鞋踩出响亮的啪嗒声：“卢哥，公用电话亭占线不？”
“又跟女朋友煲电话粥啊？别打太久啊，别人都用不了。”他笑骂了声，取下裤腰带上的钥匙，开门进屋。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方迪已经做好了晚餐，正把最后一个汤从锅里端出来。
“又这么多菜，下个月就该生了，别老这么辛苦。我都说了，你不做饭都行，我食堂带点菜回来。”卢一晨看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把西瓜放进冰箱。
“不辛苦，这只鸡、这条鱼都是菜场老板送我的，说你们端了那帮收保护费的，现在菜摊能支棱到天黑不挪窝。过去哪敢啊？秤砣都得按他们的规矩调！”
卢一晨笑了笑，夹起鸡腿放到到妻子碗里：“这才刚开始，顶多算掰断了他们一根手指头，等将来把五毒帮连锅端了，那才叫痛快！”
方迪的筷头在碗里扒拉几下，却始终没往嘴里送。卢一晨看出她有心事，故作玩笑道：“怎么了，担心生孩子的时候我不能陪你？放心吧，我跟兄弟们都说好了，你要发动了，我就是在天边也赶回来！”
“我不是担心这个。”方迪咬着唇，欲言又止。
“那你担心什么？”
“我今天去看了婉仪，江原出事后，她整个人都垮了。”
方迪抬起头，双手不安地搭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那里正传来一阵胎动，“一晨，我很害怕，我怕我们以后也会被坏人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