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江野大喊一声，从床上猛坐起来，冷汗涔涔——
是个梦！
他现在自己家里，门窗虽然都关着，但还是能听到客厅里那个辨识度极高的短视频博主的声音——江海洋系着围裙，正跟着抖音学烧菜。他最近注册了不少社交账号，不是给去甘肃自驾游的老同学点赞，就是给谁家的小孙子书法比赛投票。
江野没起床。
他懒懒地靠在床头，摸过烟盒。打火机咔哒一声，给密不透风的屋子点亮了唯一一点星火。
一根抽完，当他把烟头塞进已经半满的矿泉水瓶里的时候，怔了怔，然后又咯咯笑起来——现在时间是工作日的上午十一点，可他不但没上班，还躺在床上。
从记事起，他就没赖过床，江海洋固然严格，他也自律。从上小学开始，他就坚持每天晨跑，严寒酷暑，天一亮就起床。别的孩子刚从被窝里被爸妈拽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完八公里到家，外加每天五十个英语单词。
他之前也不抽烟，哪怕一整个会议室全是瘾君子，哪怕通宵加班实在困到不行——他宁可大冬天洗冷水澡保持清醒，也拒绝吞云吐雾。
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他想。
他在家已经十多天了——
带着六子去宋家老宅的第二天，瞿仁礼就给他找了个心理测评师，评估下来认定他“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神经衰弱”，强制带薪休假。瞿仁礼话说得很明白，什么时候蛙爷的案子移交检察院，什么时候通知他归队。
这些天，江野一直足不出户，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拉上窗帘，白天黑夜都在睡觉，睡到蓬头垢面，胡子疯长。
但实际上他根本就睡不着。
实在熬不住了能睡上一会儿，也会像刚才那样，很快就被噩梦给惊醒。
漆黑的屋子里，他盯着漂浮在空中的蓝色烟圈，盯着烟圈变幻莫测的形状。他知道瞿仁礼打的什么算盘：一方面，他是铁了心要把江原钉死在十字架上，所谓“牺牲他一人，幸福千万家”；另一方面，他也想借这个案子来磨平自己的棱角，把自己打造成一口听话好使的刀。
可他不是谁的刀。
就在那些睡不着觉的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里，他都会想：
假如江原就这样被判故意杀人的话——
那即便复职，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曾用血肉捍卫的信条，那些在枪林弹雨中震耳欲聋的誓言，如今都在土崩瓦解。当司法的天平被个人权势所掌控，当警徽肩章都压不住底下的肮脏腐朽——
曾经引以为傲的制服穿在身上，和披一块脏抹布又有什么两样？
江海洋敲了敲门。
江野本能地把烟和打火机藏到床底下：“爸。”
江海洋端着托盘，碗里有他刚下的面条，绿油油的小青菜以及一个荷包蛋。房间里的烟味实在太大，他压抑地咳了几声，却一个字都没提。
“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下午我有事出去一下，中午饭已经弄好了，一会儿你吃完了，记得提醒你妈吃药。”
“爸——”
“嗯？”江海洋在门口顿住脚步。
他等了半天没动静，扭过头，看到自己的孩子正坐在床上，默默地低着头，下巴快抵到胸口。
“怎么了？有什么话想对爸爸说？”他和蔼道。
江野继续沉默。
隔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不安的眼睛里浸满水光：“我这样，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可我也曾经让你们都很失望啊。”
江海洋轻轻叹息，“你还是个孩子，可我是丈夫，是父亲，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
“爸。”
“所以没关系的，感到累了就再睡一会儿，饿了就起来吃饭。哪怕想抽烟，想熬夜，只要不太过分，不影响健康，也都可以。”
江海洋在床边坐下，“没什么人能一直保持‘正确’，更何况‘正确’的标准本身也一直在变。许多年轻时觉得对的事情，等过几年，或许就不是这么想了。”
“如果不是我，爸现在已经做完手术了。”江野低声道，“你每天找这个喝茶，找那个聊天——根本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在四处找关系。你骄傲了一辈子，现在退休了反而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人……”
“也谈不上低三下四，这人情往来本来就是我的短处，我这是活到老，学到老。”江海洋故作轻松道，“要不怎么说，还是这年轻人耳尖呢！你小子成天待在屋里，敢情我这两天干了啥，是没一件瞒得过你啊。”
“现在怎么说，哥的案子，还有救吗？”
江海洋苦笑一声。
他这十几天，把所有能够得着的关系都够了一遍，但几乎所有人都对他说，这案子不好弄。
蛙爷被杀的证据链十分完整，且嫌犯本人供认不讳——想翻案，除非真凶自投罗网。可事实上，别说自投罗网了，就连真凶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事在人为，只要一天没判，我们就一天不投降！就算判了，也还能再上诉嘛！”江海洋拍了拍江野的肩膀，“再黑的黑夜，天也一定会亮的。但前提是，咱自己得先把窗帘打开，不然什么时候天亮了都不知道。”
江海洋把手搭在窗帘上，见江野没有反对，便哗的一下拉开。白茫茫的光线卷着尘埃一下扑进屋里，在浅色柚木地板上投下窗框的影子。
江野猛地抬手挡住眼睛。
十几天暗无天日的生活，连手机屏都调至最低亮度，此刻，窗外明媚的春光就像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劈下来，就像要把他连日来发霉的硬壳统统敲碎，好剥出一个全新的他来！
尘埃在光柱里跳舞，他盯着那些细小的颗粒前赴后继撞向玻璃，忽然想起警校毕业那天，他也于千千万万个藏蓝色的身影中，高举右手慷慨激昂宣誓：“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
脱下制服，每个人都是渺小的。
可一旦有了信仰，站在一起，便成了顶天立地的高山！
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他要像父亲一样，为亲人、为真相，战斗到最后一刻！
床头柜上，手机响起来。
“请问是卢一晨家属吗？我这里是烈士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