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还剩最后两杯酒。
区区一瓶白酒,这对过去的江原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连着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还是因为和家人在一起待的时间久了,身子变娇贵了。
酒杯放回桌上的时候,竟没有拿稳,啪的一声砸碎在地上。
“小原!”
“江原!”
“哥!”
包间里除邵婉仪不明所以外,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别紧张,手滑而已。”
江原轻描淡写,招呼江野拿起桌上的最后两杯酒,“来,你敬了我,我也敬敬你。只不过我没念过书,借用网络上的一段流行语——希望你所求皆所愿,所行皆坦途!前程似锦,马到功成!”
“谢谢哥!”
江野举起酒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江原紧盯着江野扬起的下颚线上,瞳孔微微失焦。
最后这杯酒他喝得特别慢,喉结缓缓滚动,像是在吞咽一生的宿命。直到江野把空杯扣在桌上,他才微微仰头,随着最后一滴入喉,睫毛剧烈颤动。
江野,愿我往昔的苦难都能化作你未来的翅膀,托你越过高山,直上九霄!
别回头,别看我,也别想那旧时光。
你只管往前,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高到看不见我在尘埃里的模样,远到你记不起来时路。
一直飞到那云海深处,去看我这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去够我够不着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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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遇上堵车,环城高速被堵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坐在后排的江野已经喝得完全找不着北,拉着苏珏和她聊车,听说她新买的车还能唱卡拉OK,高低非得要唱一个。
“时光一去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江野扯着嗓子,拉着邵婉仪一块儿深情演绎,愣是把沉默的车厢变成了家庭卡拉OK房。他唱歌是真不行,唱一句跑一句,唱完一首,连邵婉仪都被他带偏了。
江原坐在前排,低着头,拼命忍笑。
“哥,你笑啥?”
“咳咳……没啥。”江原假装清嗓,握拳置于唇前。
“你嫌我唱得难听?”
“没有没有。”
“你骗人!你就是嫌我唱得难听!”江野像个孩子似的告状,“爸,妈,你们快管管哥,他笑话我!”
“不会,你哥怎么会笑你呢?”只有邵婉仪在认真地打圆场,“我们小野嗓子好,声音洪亮,打小念课文就好听,唱起歌来就跟念课文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连苏珏都忍不住笑出声,江原忍了半天彻底破功,邵婉仪不明所以,看到大家笑,也跟着呵呵傻乐。
全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以往就是过年也冷冷清清。
江海洋拿出手机偷偷录音。
他要录下这一刻的欢声笑语,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如同吃饭时苏珏替他们拍的那张全家福——
在将来某个睡不着的深夜,或是一个人孤独的时刻,只要打开照片,点开录音,就能再见到妻子眼角的皱纹,能听到小儿子跑调的歌声,以及大儿子难得的开怀大笑。
“哥,你不能光拿我取笑,你也唱一个嘛!苏医生说你唱歌可好听了,到底真的假的?该不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江野!我什么时候说过?”苏珏脸都红了,幸亏车里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你可别造谣啊!”
“行行,我唱,我唱。”
就像是所有人都说好了不让今晚留有遗憾似的,江原出奇配合,打开音响,点了一首张学友的《吻别》:
“前尘往事成云烟——
消散在彼此眼前——
就连说过了再见——
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
江原的歌声似月光漫过纱窗,烟火流动洇染出岁月的温柔。
苏珏沉浸在歌声中,后排的人们轻轻击掌,打着拍子。
车流缓缓蠕动。
夜色将整座城市的灯火都揉碎成银河,摇摇曳曳,洒在车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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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婉仪、小原、小野,见字如面: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去警局自首的路上。宋力杀害了蛙爷,这个窟窿总得有人补上。
不要为我感到惋惜,更不要破坏我的决定。请相信,我绝非一时冲动才会这样做。
我考虑了很久,特别是在过去这一星期里,我可以说日夜都在反思。
我这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D,无愧于国家和人民。
可我最最亏欠的,恰恰是我身边最爱我的人。
我对不起婉仪,尤其对不起小原,即便上天给我又一次的机会,我依旧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很可悲是吧?
我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伤害。
但更不可饶恕的是——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未察觉。
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时候来临的呢?
是过去从不在意的东西,从某个瞬间起,突然觉得异常珍贵。
是冥冥中开始害怕,那些曾经日复一日、习以为常的事,有一天再也不会到来。
奇怪吧,年轻时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论多少次起床、出门、下班、回家——我走在那条走了千百遍的路上,我总是用来想案子,想那些可能错过的疑点;就算坐在饭桌上,面对你花了一整天时间特意为我烹制的美味,我也常常心不在焉,扒拉几口就和同事打电话去了。
那时候不明白家的意义,总是全力以赴地往前冲,总想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我的事业,发光发热。
不管是小原还是小野,在他们小的时候,我从来没陪他们玩耍过;我甚至因为讨厌孩子半夜哭闹,担心影响自己第二天上班,宁可躲在单位的值班室彻夜不归。
可我从来没想过,孩子不会自己长大,就如同用过的碗筷不会自己变干净。
每天出门前,家里都一片狼藉;而回来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有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是谁施了魔法,还是有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着永远都做不完的家务?
婉仪,我真是蠢到不可救药。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直到现在才明白。
对了,还记得我总引以为豪地说自己睡眠好吗,一沾枕头就能打呼?我总嘲笑你让你想开点,心胸开阔自然睡得着。
我失眠了。
我数了羊,也喝了牛奶,可还是毫无睡意,硬生生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
第二天,医生给我开了安眠药,于是我就想到了你。
那个药很眼熟,就是每次复诊时医生开给你的那种,现在家里还有满满一盒。
所以我在想,过去三十年里,你一共吃了多少安眠药呢?
为了不影响我休息,你又有多少个夜晚,一个人睁到天亮呢?
对不起婉仪,我从来都没能真正地共情你,一边嘲笑你怕黑,一边又残忍地留你独自在黑夜里。
一天天,一年年。
不要原谅我。
你和孩子们,都不要原谅我。
我会把高墙内的生活当做是一次清修,如同失明的人重获光明,又像一个刚刚痊愈的聋哑人,从头开始学习倾听和表达。
请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只有这样我的心才能够得到安宁。
永远爱你们的,海洋。
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