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卧室里,江野睡得纹丝不动。
直到床头柜上,手机屏骤然亮起,铃声在密闭空间里突兀地回响。
他这才皱着眉,右手迟钝地向上摸索,好不容易勾住手机边缘,声音半梦半醒。
“喂?”
“江海洋家属吗?我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心血管外科啊,您父亲预约了今早第一台手术的,患者现在还没有到……”
江野腾地一下坐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
昨天睡得太死,竟连闹钟都没上,还说等爸进手术室了就去自首的呢,这第一件事儿就给办砸了!
他踉跄起身,光脚踩过客厅地板,直奔江海洋书房。
“爸!爸!”
屋里空无一人,只在台灯下压着一封信,江野急急忙忙打开,看到第一句就慌了:
“亲爱的婉仪、小原,小野、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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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SUV如风驰电掣。
江野一边开往警局,一边在路上就拨打了瞿仁礼电话。
“瞿叔叔,我爸自首了!”
“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找您。”江野心急如焚,声音里带着哭腔,“您一定要阻止他,他是无辜的!”
瞿仁礼登时脸色凝重。
他撂下一屋子的人,匆匆离开会议室,锃亮的黑皮鞋在市局的青灰色大理石地砖上叩出急促的声响。
“小野你先别急,我现在就赶过来,咱们见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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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春山分局地下停车场。
瞿仁礼下车的时候,见江野如一条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呆呆地蹲在柱子前面。
“瞿叔叔!”
他一见到瞿仁礼迅速站起来,用力搓了把通红的眼睛,强逼自己打起精神,“我要向您坦白,洛天是我杀的!那天滨海高速上车祸坠海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是宋力!洛天在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一见面,江野便将洛天之死,以及宋力为掩盖真相,如何与尸体交换了衣服,最后假扮洛天坠海身亡的整个经过都毫无保留,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最后道:
“今天是爸手术的日子,我原打算送他进手术室了,就写报告自首——没想到竟搞成现在这样!瞿叔叔,我敢对天发誓,当时洛天确实是想置宋力于死地,我实在是逼于无奈,才失手杀了他。我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可我爸是无辜的,蛙爷的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瞿仁礼一句话都没说。
他靠在水泥柱上,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是这样!
他早就怀疑洛天的死有蹊跷,可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宋力的金蝉脱壳之之计,怎么都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那个敢亲手砍下自己两根指头的狠人,那个把“恨”字刻在胸口的疯子,最终还是在儿女情长面前,俯首甘为孺子牛。他折断了手里的刀,拆下身上的骨,用命给儿子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瞿叔叔,我虽失手杀人,但确实属于正当防卫,只要调查清楚就不会有事!爸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杀害蛙爷的凶手?这莫须有的罪名,他干嘛非得往自己身上揽啊!”
瞿仁礼笑笑不答,直等一根烟抽到底了,这才将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碎。
“小子,你这生辰八字是找人算过的吧?”
“什么意思?”
“这真爹假爹一个接一个地护着你,这不是命里带的福气还能是什么?”瞿仁礼半真半假地戏谑,“你比江原那小子可真是走运太多了!”
“我,我不明白。”江野茫然道,“我爸自首和这有什么关系?人不是他杀的,案发当时他在二楼洗手间,我们有人证——”
“重点不在这儿!江野,你是真迷糊假迷糊?你要连这个都弄不明白,你两个爹可都为你白死了。”
瞿仁礼声音不高,可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夹带着未曾冷却的怒火!
江野吓得不敢再开口。
可他其实还是没懂,宋力的死是因为死无对证、怕认定自己正当防卫存在难度,这才不得已以命换命,伪造洛天死亡真相,可江海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在书信里留下一句话,说“宋力的窟窿得有人填”——究竟什么意思?宋力已经死了,就算他是杀害蛙爷的凶手,根据《刑事诉讼法》,直接撤销案件就好了。江海洋又为何要以身试法,去介入这起本可以终止的案件?
“即便是正当防卫,可一旦立案调查,宋力的身份就再也不可能隐形,你和他的父子关系也必定暴露无遗。有着这样一个杀人犯父亲,你还能继续当警察吗?就算不把你踢出体制外,也绝不能在一线。”
“这个我知道,可我爸他——”
江野戛然而止。
毋须瞿仁礼再费劲点拨,他已恍然大悟:不管是洛天的坠海身亡还是蛙爷的割喉血案,宋力从始至终都不能出现在明处。
既如此,那杀害蛙爷的凶手就必须另有其人——
一个人,总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自己拿刻刀抹了脖子吧?
“所以,爸现在是要自毁清白?他以为这样做就能保住我?就能向我妈和我哥赎罪?”
江野不怒反笑,他掏出江海洋留下的那封信,当着瞿仁礼的面撕成碎片,“他休想!这根本就不是真相!打小他就在耳边教我,做警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查明真相!而不是根据结果权衡利弊、任意捏造真相!”
他气冲冲走向电梯,金属面板被按得哐当作响。
“叮 ——”
电梯门应声而开,江海洋脸罩寒霜出现在两人面前。
“爸?你不是……不是去自首了吗?”
江海洋充耳不闻。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地狱熔岩之上,猩红的眼里翻涌着足以将人吞噬的杀意!他走到瞿仁礼的面前,猛然发力将人重重摁在墙上:“你跟他说了什么?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沙哑的嘶吼中压抑着呜咽,如同一代狮王临终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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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傅七?江原?你爱写啥写啥,我无所谓。”
审讯室的灯光下,江原的T恤外套着件洗得发白的格纹衬衣,骨节嶙峋的手腕从空荡荡的袖口垂下,牛仔裤松松垮垮,更显得身形单薄。
“年龄?”
“身份证都在你手里,阿Sir,看着填呗。”
短短几分钟功夫,他已经变换了好几种坐姿。拜雨季所赐,让他的病腿没有一天不在受罪,可他越疼,笑得便越狠,像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又不是给我介绍富婆,我犯得着虚报岁数吗?”
“严肃点!”六子一掌拍向桌子,“你说蛙爷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杀他?”
“报仇啊!”江原歪着头笑出声,“喂,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可是江原——整个春山县的人,都知道我被他害得有多惨好不好?”
“那你到底是怎么杀的?把作案经过完完整整说一遍!要有一句假话,小心我告你妨碍公务——”
“他说谎!人不是他杀的!”
江野猛地撞开审讯室的门,风带起他衣服的后襟簌簌作响,“案发当时,他明明在二楼洗手间!停电时间那么短,我爸一个健康人都没法做到从二楼跑到一楼,更何况他还跛了一条腿!”
江原缓缓抬眸。
即便是此情此景,见到亲人他仍是十分高兴,一敛刚才刻意表现出的痞气,眼角眉梢笼起一抹温和的笑:“小江警官的意思是,江海洋可以为我做不在场证明?”
江野心里咯噔一下。
他蓦然觉得刚才那句话十分熟悉,像是在哪儿听过?
三个月前,江海洋被诬陷为杀害蛙爷的嫌犯,他为了替父亲洗脱嫌疑,第一时间找了江原——当时还叫做傅七,求他为江海洋做不在场证明。
而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江原成为嫌犯,却同样也只有江海洋能为他做不在场证明!
难道——
难道——
江野只觉脊背蹿起一股凉意,一股巨大的不安瞬间将他吞没,他像是被扔进了某场飓风的中心,五脏六腑被疯狂挤压,就连指尖都控制不住颤抖。
原来这才是宋力的真正目的!
他故意在案发时制造江海洋和江原邂逅的机会——
不是为了让江原目睹“江海洋不是凶手”,恰恰相反,他要让江海洋亲眼见证江原的无辜!
假如现在宋力没死,按照他的原计划,他一定会逼着江原认罪,而当江海洋基于原则,站出来替江原做证时,他又会甩出两人是亲父子的最后王牌,让证词瞬间失效!
这才是宋力复仇的真正终章!
他要让江海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走上死路,再次肝肠寸断、而无能为力!
不,不可以!
江原,你快停下,你不能这么残忍!
江原低头捶了捶自己的病腿,苍白唇角勾起一抹看破一切、又尽在掌握的微笑:“亲子鉴定已经做了,江海洋是我亲生父亲,他的证词在法庭上是无效的。”
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兄长对弟弟的宠溺:“总而言之,我就是杀人凶手。小江警官,这个案子可以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