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被拖到船尾。
没错，是“拖”。
他的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神情麻木，就像一个死囚被拉去刑场。
螺旋桨机械地转动着，搅起汹涌的浪花。海风裹挟着呼啸，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发丝狂乱地抽打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原来，该同情的人是自己。
时隔三十年，再一次被一个叫做“父亲”的人，无情抛弃。
就像丢一块用过的旧抹布。
傅七突然想笑，嘴角便僵硬地抽动一下。
遥远的天际，微光撕开暗夜。
橙红与金黄在空中渲染，从起初的柔和，逐渐变得绚烂而炽烈。
所有被太阳照到的地方，全都被笼罩在光明和温暖之下。原本死寂的海水，也被这光芒点燃，泛起粼粼的波光，像是无数细碎的钻石在海面跃动。
这就是《海的女儿》里所描写的那场日出吗？
好美啊！
如果这就是我死后生活的地方，那也没什么好害怕了吧。
傅七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被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住了头。
他被抬人起来，双脚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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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已经疯了。
疯在傅七被拖出门去的那一刻。
他再也顾不上自己卧底的身份，也忘了要执行的任务。
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牛，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使尽全身的力气，用那对并不存在的犄角——狠狠撞向宋力！
宋力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江野早已经失去理智，他用头顶、用脚踢，要不是嘴被堵住，他觉得自己甚至很有可能会张嘴去咬，去撕碎宋力的胸膛，看看他的心到底长什么模样！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心肠歹毒的人！
毒蛇猛兽都比他善良！
愤怒如地底炽热的岩浆，在江野眼中疯狂翻涌！他为傅七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刚才被带走的，是叫了你十几年“干爹”的人啊！
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为你付出的人！
宋力，你是没有心吗？
可如果你有心、有血、有肉，又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情来？
泪水不争气地流淌下来，他像是情绪和体力都过度透支，一下变得精疲力竭。几个小喽啰冲上来，将他死死地按倒在地。
蛇头用鞋底踩着他的脸，江野因为过于激动，引发生理性的干呕，整个人剧烈颤抖，口水从塞着布条的嘴角边流淌下来。
你们抓错人了，傅七他不是警察……
我才是，我才是啊……
没有人能听得到他心底的呐喊。
他用力抬起头，绝望地凝视，蓄满泪水的眼睛终于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人——
竟会是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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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为您播报一则简讯：
我市警方针对海上偷渡等违法犯罪行为展开专项行动，近日在浅海调集三艘巡逻艇、两艘快艇，对可疑偷渡船只实施精准拦截，成功抓获船上六名犯罪嫌疑人。船上二十三名相关涉案人员，均被警方依法带回调查，其中一人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数日后的清晨，江海洋坐在客厅收看早间新闻。
身后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江海洋回头，只见江野倚着门框，苍白得如同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年轻人将警服熨得笔挺，却掩不住系鞋带的手指轻微颤抖。
“去哪儿？”江海洋关了电视。
“医院。”
“又去看傅七？”江海洋眉心拧成死结，“苏医生守着呢，人醒了自然会通知你。倒是你，两天两夜没合眼，别他还没醒，你先倒下了。”
“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回房休息，这是命令！”
“如果他是你儿子，或者说，现在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是我，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吃得下睡得着吗！”
江野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
江海洋微微皱眉，从小到大，江野从没用这么激烈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啊，我忘了，忘了爸是超人，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不同。”江野笑容苍白，“别说我，当年江原死了，您一天假都没请，还化悲痛为力量，更加忘我地投入工作。不久，就一举剿灭了五毒帮，去市里接受表彰……”
啪！
江海洋重重一记耳光，扇在江野脸上！
“光难过有用吗？我们是警察，打击犯罪是我们的天职！爸爸从小怎么教你的？要战胜凶残的犯罪分子，就只能比他们更强大！”
他深吸口气，语气稍稍缓和：“我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从穿上警服那天起，就该有流血牺牲的觉悟。再给你两个小时调整，两小时后，我不想再看到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
江海洋转身走向书房，把江野扔在身后，再不看一眼。
“傅七是替我去死的，就因为我是宋力的儿子！”江野的声音像一支淬了毒的箭，犀利穿透江海洋的后背，“哪怕这样你也能心安理得吗？”
江海洋骤然止步。
脸色煞白地回过身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宋力的儿子。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当蛇头问我和傅七谁是警察的时候，宋力想也不想就指了傅七！
现在明白了吧？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犯罪分子，最可怕的人是我！因为我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就能置人于死地！”
“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江海洋脸色巨变。
他害怕的不是被江野发现真相，而是害怕江野知道真相后会受伤。他的孩子还没长大，还没足够强大到能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啊。
“重要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野望着父亲骤然苍老的面容，心中竟涌起一丝酸涩的快意，“爸骗了我三十年，三十年来，我一直都像个傀儡，傻乎乎地把你说的每句话都当圣旨。甚至就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都还在自我催眠，说你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我好。”
“所以现在后悔了？”江海洋冷冷道，“做我江海洋的儿子，敢情还委屈你了！”
他强作镇定，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冷漠威严，以掩盖内心的慌乱无措。
“我不敢委屈，可我过得越好，这里就越痛，痛得我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喘不过气来！”
江野神色痛楚。
他似乎真的被折磨得连站都站不住，双膝跪地，一拳拳重重捶打自己胸口，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痛不欲生。
“直到傅七被扔进海里的那个瞬间，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我都那么难过。
爸，他就是我，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那个一次次被打断骨头，被逼着去偷、去碰瓷的人是我；
那个在宋力的毒打下高烧昏迷、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人是我；
还有在七重天里强颜欢笑，哪怕喝到胃穿孔也必须一杯接着一杯强灌下去的人，还是我！
就在您自以为拯救了我，带我走出地狱的同时，也同时把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亲手推进了地狱。命运是公平的，你拿我当江原的替身，宋力就拿傅七当我的替身。
这样看来，我和爸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呢？
一场以父爱之名实施的掠夺吗？用另一个生命的破碎来填补自己的丧子之痛？”
江海洋再度扬起手。
江野闭上眼睛，睫毛上凝着水雾，却倔强地一滴都不肯落下。
他听见傅七在黑夜里痛苦呻吟，看见那些本该长在自己身上的伤口，在傅七身上加速溃烂。
爸，你用父爱编织牢笼，我鸠占鹊巢——说到底，我们都和宋力一样，不过是站在不同位置的杀人凶手。
对不起，我不能再沉默下去。
为了傅七，我必须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