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跌跌撞撞跑出审讯室。
审讯还没结束,耳机里还能断断续续听到江海洋的说话声。
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这个钢铁般的男人似乎有着一颗钢铁般的心。
江野做不到,他像个第一次出现场的新兵蛋子,对着一堆血肉模糊的尸块,扶着墙狼狈干呕。
当宋力说出真相的时候,他的心脏上就多出一个空洞来,和64式手枪留下的弹孔一般大。推开门的瞬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风吹过来,灌进胸口的洞里,拔凉拔凉。
从二楼到一楼,那条走了千百次的台阶突然绵软如沼泽。
嘈杂的办公室里,同事们的说话声也像极了那种满屏雪花的老式电视机,语调变得奇怪且充满杂音。
“江野!”
苏珏拨开人群向他走过来。
她是和江海洋一起过来的,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所谓傅七的“死讯”不过是用来撬开宋力的嘴——真正的傅七此刻人还在医院,虽身体虚弱,但早已性命无忧。
“傅七就是江原!”江野劈头盖脸道。
苏珏回避着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知道?是不是全世界就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像个傻子似的,为他自责,为他意难平,甚至打算租了房子永远照顾他?可到头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江野用肩膀顶开玻璃门。
春天的风暖得能让老树抽出新芽,却化不开他心底的寒冰。
“傅七他不说,是不想破坏你和江叔叔之间的感情!”苏珏追上来,脚步声急促敲打地面,“江野,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要不我陪陪你?”
江野在夜色中顿住脚步:“我想杀人,你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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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雾如纱。
清晨的烈士陵园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若人间幻境。
卢一晨墓碑前,空酒瓶横七竖八地散落。因昼夜温差凝结成的水珠,沿着瓶身缓缓下滑,一滴滴坠落在新鲜的草叶里。
江野的裤腿沾满露水,褶皱间还沾着零星的草屑。
他蜷在草地上,手臂因为被枕了一夜,麻到失去知觉。另一只手,在墓碑上颤抖摩挲,手指嵌进金灿灿的笔画里。
“卢爸——你说这称呼到底是谁发明的?发明这个称呼的人,他明明知道,你根本就不是我爸。”
江野傻乎乎地笑。
额头抵着冰凉的墓碑,带着宿醉后的头痛欲裂和口齿不清。
“不过没关系,我总是闹这种笑话。费劲力气去维护本不属于我的荣誉,讨好我没资格——呃,讨好的人。”
他打了个酒嗝,在那堆空酒瓶里一个个掂过来,找到一瓶还剩下几口残酒的,拿在手里,边喝边道,“昨天一早我还在找房子,打算搬出来和傅七一起住。我以为他和我是一样的,没爹疼,没妈爱,我以为至少我们两个可以一起抱团取暖,结果……结果还是个笑话……”
“找了你一整夜,想不到你躲到这儿来了!”
湿哒哒的空气里,瞿仁礼的声音由远及近。
江野没有回头,后背却下意识地绷紧,像是草原上突然暴露行踪的豹。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酒瓶,半天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我爸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瞿仁礼环顾四周,尴尬地清咳一声。
江野什么都明白了,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他踉踉跄跄支撑起身子,脚尖在满地的酒瓶里一绊,又重新狼狈地单膝跪下。
“瞧我这记性,我爸现在应该在医院忙着照顾傅七才对——啊,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江原了?户口上了没?失散多年,骨肉重逢,可喜可贺,可歌可泣……哈哈哈……”
瞿仁礼皱着眉头听他胡言乱语,冷冷道:“你喝多了,酒醒了再来找我!”
瞿仁礼拂袖而去,江野冲着他的背影,不服气地喊:“是,我是喝多了!可我就算想借酒浇愁,都只能躲到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因为我就是个替身,现在正主回来了,我以后算什么?”
瞿仁礼二话不说,走过去,一把提起江野的后脖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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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旁用来浇花的水龙头被拧到最大。
哗啦啦的冷水劈头盖脸浇下,冻得江野一个哆嗦,酒也醒了大半。
“瞧瞧你这点出息!这辈子,你难道就只是为了江海洋而活着吗?得不到他的认可,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瞿仁礼毫不手软,使劲按着江野的脑袋,高声怒骂,“别忘了你还是你自己!我春山县刑警大队副队长!江原算什么?七重天一个过气男模,他能跟你比!”
水珠顺着发梢成串低落。
江野胡乱地抹着脸,把湿发向脑后捋去。瞿仁礼对江原的描述带着世俗的恶意,他鬼使神差地竟未反驳。
他接过瞿仁礼递上来的烟,学着他的样子吞云吐雾。墓园苍白的雾气里,橘红色烟头如地狱的鬼火。
“都没上硬仗呢,光这么点破事儿就自乱阵脚!”
瞿仁礼批评道,斜眼打量江野,玻璃镜片后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再说了,这件事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江原是找回来了,能不能相认却还不一定。”
“什么意思?”
“你别忘了,蛙爷的案子,江原可是从犯。”他抖了抖烟灰,突出一口蓝色的烟雾,“他若用傅七的名字认罪也就罢了,一旦正名,不管判多判少,江海洋这一世英名也就跟着毁了。宋力的棋早就下得明明白白的,你这两个爹,可真是一个比一个铁石心肠。”
“那我爸,他会有危险吗?”
一旦关乎到江海洋的安危,江野又本能地热血上涌,妄自菲薄的小情绪早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确定宋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就冲他为了毁掉警方证据,硬生生砍断自己两个手指头的狠劲来说,背后有的是同归于尽的杀招。我现在就担心,这疯狗一样的家伙,庭审那天,保不准要弄出什么幺蛾子。
现在的网络,动动手指就能编出十八层地狱,不管是你和江原的身世,还是江海洋当年抛妻弃子……任何一件到网上一发酵,杀人都不用见血。”
江野倒抽一口冷气。
瞿仁礼说的没错,父亲那么轴、那么闷的一个人,网上那些键盘侠的言论,他句句都会当真!到时候污言秽语、口诛笔伐,真的能把人活活逼死!
“可怕的还在后头。”瞿仁礼手指夹着香烟,嘴角勾起哥高深莫测的弧度,“你猜你爸这次会怎么选?三十年前,江原就已经为他牺牲过一次。
现在旧事重演,他会怎么做?是一如既往的铁面无私,亲手把儿子送进监狱?还是为了弥补愧疚,无视法律、网开一面?”
烟蒂燃到尽头,瞿仁礼用手指捻灭,凝视着江野血色尽失的脸庞,语声怜悯:“这道选择题,于江海洋来说,简直就是酷刑。更残酷的是,无论他怎么选,宋力都是赢家——
选正义,意味着要背负抛弃亲生骨肉的骂名,被舆论千刀万剐、公开处刑;选亲情,他则成了知法犯法的败类,亲手砸碎自己供奉一生的信仰。”
江野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墓碑,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他竟然不觉得痛,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每吸一口气,脑仁里都像结了冰。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在宋力布下的天罗地网中,父亲和江原早已是注定的死局,自己能侥幸游离在外,已是宋力看在血缘亲情的份上,给予的最大仁慈。
“瞿叔叔,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帮我爸?”
江野一把拽住瞿仁礼的手腕,就像溺水之人牢牢抓住视野中最后一根浮木,声线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瞿仁礼轻描淡写地笑,轻轻抽回手,掏出第二根烟。忽明忽暗的火光下,让他的一张脸也跟着明晦不定:
“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为了你爸,稍稍打破点常规?”
“瞿叔叔你说!”
江野眼底熊熊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苗,“不管多难,多危险,哪怕就是让我豁出这条命去,我也一定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