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洋点点头:“又有了新的线索?来,进屋说。”
他侧身把苏珏让进屋,打开客厅顶灯,黑黢黢的屋子一下亮起来,驱散了先前的阴冷。
“这两年寻亲成功的概率是高得多了,因为技术提升了嘛,可以采用DNA比对,还有人脸识别。不像早些年,就算我们端了人贩子的老巢,被拐儿童也很难回到家,不是变成黑户,就是在孤儿院里待到成年。”
江海洋说道,突然又想起什么,压着沙发的扶手缓缓起身,“苏医生,你坐,我给你倒杯水去。”
“江叔叔,不用客气。”
“来者是客,喝茶还是咖啡?”
“白水就行。”
江海洋离开客厅。
苏珏坐立不安。
换作往常,她可能连屋都不会进,站在门口就快人快语地把话给说完了。
甚至一个电话,一条微信就能搞定整个来龙去脉的事。
可这回,几天过去,亲子鉴定报告还安静地揣在兜里,她拿进又拿出,微信拍照又撤销发送。
傅七就是江原——这个秘密就像根分叉的鱼刺,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喉咙里越扎越深,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她不该相信傅七的。
他的承诺,他的威胁,都不该相信!
可她偏偏鬼迷心窍,任由不切实际的念想在心中疯长。
傅七走后的那几天,她日夜都在祈祷,祈祷宋力手术成功,傅七早日重获自由。她甚至都偷偷在考虑后面的事,咨询中介像傅七这种情况若是要和她一起移民澳洲,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直到救护车的鸣笛撕破黎明,傅七被推进抢救室生死一线,她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依旧是那个只会闯祸的小女孩,自作聪明的成全,不过是剪断了绑在傅七身上的最后一根安全绳,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ICU外,她无时无刻不被恐惧裹挟。
她怕傅七真的挺不过去,怕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长鸣,傅七将带着秘密沉入永夜。
人死万事空,若不能在傅七活着的时候促成他们父子相认,等他死后,即便江海洋知道了真相、抱着儿子的骨灰痛哭流涕,又有什么意义?
“江叔叔……”
“苏医生,现在我恐怕没有时间,我得立刻去趟警局。”
江海洋从厨房出来,拿起外套,匆匆向大门口走去,“我刚接到电话,傅七在去警局作证的路上出了点意外,情况恐怕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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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加上低体温,诱发心源性休克。”
洛天咬着笔帽补齐笔录,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刚开始就只是捂着胸口喊闷,我们还想送回医院去抢救,哪成想几分钟的功夫,人就没了……”
他抬眼斜睨坐在对面的宋力,嘴角扯出一抹嘲讽:“我说你装什么好人?人可是你亲手给扔海里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宋力一声冷笑。
瞿仁礼的蠢徒弟,跟这种人真是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
他哪知眼睛看到自己后悔了?
这就是傅七的命!江海洋的孽种能有这样的死法,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若按原来的计划,他的结局本该比现在再惨十倍才对!
“江海洋呢?叫他来!见不到他人,你们一个字儿都别想从我嘴里掏出来!”
他疯狂扯动手腕上的镣铐。
审讯室门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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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大步跨进。
透过单向玻璃,他能清楚看到江海洋身上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夹克。这是他在这个季节唯一的外套,胸口拉链断了,用一枚回形针代替,在审讯室灯光照射下偶尔发出银色的反光。
江海洋拉开椅子,在宋力对面坐下,气场不动如山。
而审讯桌的另一头,正坐着自己的另一位父亲。
宋力歪斜的脊梁突然紧绷成满弓。
从江海洋进屋那刻起就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逐渐猩红。
就像是一头被豢养在地牢里、饿了千年的兽,终于嗅到了人的气息,锁链震颤间,几乎能听到他兴奋的喘息与口水落地的声音。
“宋力的审讯确实存在难度,小野你也听到了,他点名要海洋出现才肯配合。为了大局,我们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说话间,审讯室与监控室之间的那道门被沉重推开。
洛天从里面走出来,压抑着满腔怒火,经过江野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江海洋涉案,按照回避原则,今天没有资格参加审讯的应该是江野,而不是他。瞿仁礼的这番操作,是继“海盾行动”后第二次喧宾夺主,怎不叫他火冒三丈?
瞿仁礼根本没把自己徒弟的情绪放在心上。洛天走后,他亲自起身锁门,望着江野郑重叮咛:“事关重大,不管今天问出来什么,都咱爷儿仨内部消化。彻查清楚前,一个字都不许往档案里记。”
江野点了点头,在瞿仁礼的眼神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瞿仁礼拧开保温杯盖,氤氲的热气打着旋儿向上升起,扑向冰冷的单向玻璃,凝结成细密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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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记得?当年你就是这么审我的,那时候我初中辍学,你也刚警校毕业。”宋力扯动嘴角,露出近乎温柔的微笑,“你让我喊你哥,说走错路不要紧,回头就是岸……”
江海洋心脏剧烈抽缩。
审讯室的白光下,宋力脸上的伤疤渐渐被虚化,江海洋似乎又看见当年那个蹲在路边、被失主揍得鼻青眼肿的少年,扯着自己的衣袖,哭着说再也不偷了。
“哥,你信命不?我妈当年就给我算过,说我这辈子,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何’字,可不就应在你身上了吗?当时我还不信,我说哥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害我?”
宋力仰头,喉咙口发出一声桀桀的怪笑,“直到我在人贩子手里花重金买下小七,我看到他那双跟嫂子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扒功——
我不得不信。
哥,这就是命,是老天爷给咱下的套!他让我一个杀人犯的儿子跟着你当了警察,又让我亲手把江原从贼窝里给捞出来,成了我的干儿子——”
他癫狂地摇晃着脑袋,“还是老天爷够狠呐!风水轮流转,咱们造的孽,全都应在孩子身上了!”
江海洋骤然脱力,像一件年久失修的旧家具压得桌面嘎吱作响。他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一个人的名字,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你说什么?什么江原?”
“江原啊,你不会忘了吧?你那苦命的儿子!”
宋力那凹陷的眼窝里迸出瘆人的光亮,如同垂死之人被强灌十斤人参,骤然回光返照。
来了,终于来了!
狂喜如汹涌潮水将他彻底吞没,巨大的幸福令他连指尖都在颤抖。
为了这一刻,他熬了整整三十年!什么不能吃的苦都吃了,什么不能忍的屈辱也全都忍了,就像条蛰伏的毒蛇,吐着信子缓缓逼近,布满血丝的独眼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死死盯着江海洋——
快看!这就是报应!
记住这张脸上的每一寸震惊,每一道崩溃,每一分悔恨,每一丝绝望!再把这些表情全都剜下来,嵌进骨头,融进血脉,永生永世都不要忘!
我挨一刀,就让他受尽千刀万剐;我中一箭,就活该他万箭穿心!
“江原……没死?”江海洋颤声问。
“蛙爷恨你入骨,又怎么肯让你儿子痛痛快快去死?”
宋力舔着干裂的嘴唇,枯黄的面皮因亢奋泛着诡异的潮红,“卖江原他一分钱没收,只交代了接手的买家一句话,知道是什么吗——
把那小杂种丢进赌场!夜店!贼窝!
等他从头到脚都烂透了,再人不人鬼不鬼地送回来,我倒要看看,这刀枪不入的江海洋,敢不敢一枪崩了自己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