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仁礼摘下眼镜，无所谓地用衣角擦拭宋力吐在镜片上的口水。
他觉得宋力显然是离群索居了太久，言行举止中都透着一种病态。
他对江野的爱是病态，对江海洋的恨也是病态。
不过也正常。
长达数十年的逃亡生涯，带来的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足以摧毁任何人。宋力也不例外，若不是靠复仇的信念苦苦支撑，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恐怕早已是一具白骨。
断指虽意外，但并不影响大局。
瞿仁礼早有预判，就算没有断指这一说，光凭宋力三十年后再度现身，手中必定握着某张万无一失的底牌。
蛙爷之死不过是他向警方撒下的第一个诱饵，另有重重陷阱、诡谲杀招，此刻恐怕还都隐藏在迷雾深处。
但这些都不重要，瞿仁礼只需要肯定一点，那就是宋力的唯一执念便是复仇。
而江野，哪怕时隔三十年未见，却依旧是他软肋。
有欲望，有软肋。
瞿仁礼就有制胜的把握。
“我早知道自己不得好死，这些年孑然一身，就是不想拖累旁人。”
他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望向宋力，悠悠开口，“倒是你，当年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血性哪儿去了？听说被当做替死鬼的那小子，是跟了你十几年的干儿子，冒着偷渡的风险也要为你治病。
这么对你掏心掏肺的孝顺孩子，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倒好，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把人丢进海里去——”
他笑了笑，镜片后闪过一道冷光：“虽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真到了生死关头，这手心手背还是有区别的是不是？”
“又不是我亲生的，死了也只能怪他亲爹没护他周全！”
宋力独眼一轮，语气森然，“向来谁生的种谁兜着，为了我家元宝，别说拿干儿子的命去换——就是让我上刀山下油锅，让我变成畜生，供人驱策、任人分食，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宋力一字字砸在地上，死寂如棺椁的审讯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在四面墙壁上来回碰撞。
瞿仁礼轻轻击掌：“父爱如山，可歌可泣。我虽然没有孩子，但将心比心，单论父亲这个角色，江海洋便远不如你。
三等父亲为孩子买房，二等父亲为孩子卖血，唯有你这样百里挑一的一等父亲——才能心甘情愿，为孩子下地狱。”
宋力傲然道：“知道就好，江海洋满口家国大义、使命担当，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推出去送死！江原也是惨，摊上这么个爹——活该，投胎时没长眼！”
“是啊，还是江野命好，你为了他什么都肯牺牲。”
瞿仁礼话锋一转，笑容意味深长，“不过你也应该知道，警察入职都要过政审——你和他的关系一曝光，这孩子再怎么上进，前途也都算是毁了……”
宋力独眼微眯，浑浊的眼球表面结起一层灰白色的膜，像是尘土飞扬后落在玻璃上的灰垢。
瞿仁礼这个老狐狸，先是信誓旦旦地说要帮我脱罪，现在又拿元宝的前途来威胁我，他到底想要什么？以他的性格，即便我和江海洋闹得天翻地覆，他也绝不会蹚这趟浑水才对。
“我知道你要什么，不过就凭你，还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宋力故弄玄虚，仰头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找江海洋来！傅七的尸体打捞上来没有？等捞上来了，第一时间通知江海洋，就说我会在停尸房门口，亲口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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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仍枯坐在客厅。
江野走后，他就像一尊雕像，坐在沙发里一动没动。
像是只浅坐了半小时，又像是已经坐了一辈子。
这栋房子，房子里的家具，每一件都有记忆。
沙发腿上还留着当年被玩具小车撞出的裂痕，褪色的窗帘记得每个被风吹起的黄昏。
闭上眼，四季的阳光日复一日地照在客厅的柚木地板上。很久以前，有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就总爱在光斑里打转，偷偷戴上他的警帽，帽檐几乎盖住整张小脸。
一双温柔的小手从背后悄悄蒙住他的眼睛，软软的，带着好闻的奶香味。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爸爸，你猜猜我是谁？”
“是小原！”江海洋抓住那双小手，语声发颤，“小原你好吗？”
“当然不好啊，这里又黑又冷，每天都有好多人打我。”
虚空中传来一片呜咽，明明是成年人的嗓音，却透着孩童的恐惧和绝望，蒙住双眼的小手骤然收紧，冷得就像两块从海底捞上来的千年玄冰：
“我的手也残了，腿也断了，身上的骨头全都碎了！我每天都好疼，疼得死去后来，在地上打滚……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救我？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小原！”
江海洋猛然惊醒，睁开眼睛，眼前却出现江野的脸。
“爸，我是江野，又把我当做江原了吗？这么不在意我，又为什么要收养我呢？为了赎罪，还是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心里能好受些？”
“小野，我没有。”
“别狡辩了，这些年你和妈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空壳子，恨不得能用我这具身体，让江原借尸还魂！”
江野一把扯下墙上的全家福，用力摔在地上，相框里江原三岁时的笑容被玻璃裂痕切割成碎片——
江海洋猛地睁开眼睛！
原来是梦！
客厅里，老式的落地钟嘀嗒作响，窗帘在暮色间轻轻晃动。梦里被摔碎的那张全家福，现实中仍好端端地挂在墙上。
江海洋步履蹒跚地走近，摘下镜框，握在指间反复摩挲。梦境中，江野的那句“借尸还魂”如同尖刀剐着耳膜。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不知不觉中，江野在这个家也已经住了那么久，久到镜框后的墙面都因为岁月而更迭了颜色。
可照片里的孩子依旧是长不大的江原。
他竟从没想过应该带着江野，再重拍一张全家福。
门铃响起。
江海洋匆忙收拾起情绪，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大门。
“苏医生？”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道，“来找江野的吗，他一早就去医院了。”
暮色漫过门槛。
苏珏小小的脸庞笼在廊灯昏黄的光晕下。屋外华灯初上，屋里家具的轮廓仍浸没在阴影里。她局促地站在门口，任穿堂风掀起风衣的下摆。
“江叔叔，其实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
“记不记得，当初拜托您帮忙找傅七的父母——”
苏珏将亲子鉴定报告抽出一半，目光却越过江海洋肩头，钉在墙上江原的笑脸上，“这件事，现在终于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