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刻意回避着江野的目光。这次的劫难像是又把他重新丢回了命运的熔炉,曾经的傲气、戾气,连同平日里的插科打诨、吊儿郎当的面具,全都在一番刻骨铭心的痛楚后,彻底熔成一炉渐渐冷却的铁水。
现在的他,就像漂浮在海上的一枚贝壳。
苍白、平静、透明。
“低级错误?”傅七嘴角扯出一片轻笑,“这可是干爹的得意之作,也是整个复仇计划中最精彩的环节。”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那个最精彩环节?”
江野捕捉到他话中的破绽,对峙的目光在空中炸开火花,“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是掩人耳目,宋力煞费苦心,制造你和我爸的相见——”
江野骤然压低声音,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傅七,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这场复仇中是不是还担任着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
江野的这句话如一记重锤,落地瞬间也同时抽走傅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他阖上眼,重重地靠向床头,喉结滚动两下,终于吐出一句沙哑的承诺:“都结束了。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当他手里的棋子,听从他的摆布。”
江野呼吸骤然急促:“你的意思是?”
“警方指控不了他,他什么都算好了,现场发现的那把刀,也是他的陷阱之一……”
傅七猛地睁开眼睛,眼底灼烧着剧烈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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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死了。”
“有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死了。”
春山分局的审讯室里,几乎同样的开场白正同时上演。
“只可惜阎王爷嫌我太丑,做鬼都被赶出来。做人嘛,阳间又容不得我。”宋力坐在审讯桌的一头,面向瞿仁礼师徒,双手向后搭在座椅靠背上,玻璃弹珠似的假眼间或一轮。
那种松弛感,就好像不是来接受审讯的 ,而是和朋友一起喝茶唠嗑。
“给我严肃点!”
洛天一拍桌子,喝道,“宋力,你先是假死逃脱法律制裁,接着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蛙爷,嫁祸他人!阴狠狡诈,简直丧心病狂!”
“那我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老婆跑了,老母含恨而终,唯一的儿子又跟了别人的姓?我要真有你说的那些手段,难道不该像瞿局长这样,大小混个领导,升官发财,威风凛凛?”
宋力仰头大笑,脖颈青筋随着笑声突突跳动,“我不过是条被逼上绝路的疯狗,要怪就怪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家伙——”
他骤然收住笑,带着恨意的目光钉在瞿仁礼脸上,“才是这世道真正吃人的恶鬼!”
“少拿你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和我们相提并论!赶紧交代,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天儿!”
瞿仁礼清咳一声打断,“去,到我车上,拿包烟拿来。”
洛天的审讯他是实在听不下去,既没逻辑又没策略,只知道咋咋呼呼吓唬人。宋力是什么角色?三十年前就黑白两道都混过,怎么可能吃他这套?
洛天前脚刚走,瞿仁礼就按下了录音笔上的暂停键。
“阿力,我知道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俗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当年你有心帮海洋,最终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确实是他对不住你。但一晨的案子也已经过了追诉期,你义子又那么孝顺,好好地安享晚年不好吗?”
宋力轻声嗤笑,断指有节奏地叩击桌面:“你到底想说什么?”
瞿仁礼微微一笑,语气依旧不愠不火:“警方手里现在有你的证据,就算我念在相识一场,有心想帮你,但至少你也得给我个值得帮的理由吧。”
“什么理由算值得帮?或者这么问,警方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罪证,是你觉得我非要你帮忙不可的?”
宋力独眼狡黠一轮,“蛙爷的案子吗?对,你们在命案现场找到的那把刻刀,是我的没错,上面的指纹也是我的,只不过——”
他拖了个长音,得意洋洋地举起右手,悬停在半空:“看见没?我这两根指头,脑袋和身子早就‘分家’了,又哪儿来的指纹?”
瞿仁礼勃然变色。
宋力终于放声大笑,脸上肌肉控制不住痉挛,却又在笑到最癫狂时戛然而止,露出森森白牙,血盆大口:
“三十年前我上你们一次当不够,三十年后还不长记性?帮我?哈!当年我被冤枉杀害卢一晨的时候,你怎么不帮我?江海洋抢走我儿子、拿枪指着我脑袋的时候,你怎么不帮我?”
他扑上去,咬破舌尖,将混着血丝的唾沫狠狠吐在瞿仁礼的金丝边眼镜上:“瞿仁礼,你就是个笑面虎!看着谁都不得罪,专在背后搞那借刀杀人的把戏,你的心肠比谁都毒,你才真的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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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只听得背脊发凉。
凶器、指纹、断指——
警方调查的每一步都精准踩在宋力预先布下的陷阱,好不容易构建起的证据链,被他在最后关头轻易斩断,就像割断蛙爷脆弱的脖颈。
手起,刀落。
血线飙洒,干净利索。
再结合他蛰伏三十年的隐忍,以及在船上、毫不犹豫把傅七作为弃子的冷血——只能说,此人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绝,绝非普通人可想象。
所幸江野对他并不抱有一丝的父子之情,就像亲子鉴定报告上所写的那样,宋力在他心里,不过是个生物学父亲,他时刻做好了大义灭亲的准备。
江野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人,精心谋划的杀招又会是什么呢?
他为什么会选择傅七作为武器?难道傅七此人也并不是他随意收养的孤儿,而是身份大有来头?
“想定宋力的罪,就必须有我的证词。江野,我愿意出庭作证,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答应我,替他做骨髓移植!”
傅七紧紧攥着江野的手腕,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皮肤下蜿蜒,如脆弱的冰面在春天裂开缝隙,“是我答应帮他报仇,他才把我从人贩子手里赎出来的。如今我选择中途退出,至少也要保他一条命。”
江野眉心拧成死结,傅七的提议倒不是什么棘手难题。
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在中华骨髓库登记备案,于他而言,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别说宋力是他亲生父亲,就算躺在无菌室里等待移植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只要骨髓配型合适,他都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
“我担心的是瞿仁礼,宋力手上似乎握有他的把柄,多次暗示我想知道他的下落。”江野回想起瞿仁礼在整件事情中的异常表现,隐约感到不安:“你跟了宋力这么久,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傅七沉吟片刻:“我知道这个人,但他并不在干爹的复仇计划之内。”
“那宋力手上有没有什么贴身携带的东西?比如优盘之类?”
“干爹心思深沉,若是手里真的握有这种高官的把柄,早就利用了,不会白白浪费。”
“说的也对,我把他留给我的那个拨浪鼓都砸开看了,什么都没找到。”江野摩挲着下巴,疑惑不解,“不过这就怪了,你说瞿仁礼他大费周章的,到底在找什么?”
傅七若有所思。
输液夹里,药水缓缓滴落。
他凝视着玻璃瓶里偶然悬浮起的气泡,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有没有可能……连宋力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把柄’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