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睁开眼睛。
天花板是白色的。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他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心口，感受一下心跳。
手抬到一半，停住了。
他感觉不到心跳。他也感觉不到脉搏。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皮肤的温度，感觉不到肌肉收缩的力量。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觉”。
他“感觉”到地下十二米，一列地铁正在驶离站台，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特定的频率。他“感觉”到窗台那盆绿萝，叶片正在进行光合作用，微弱的能量在叶脉里流动。他“感觉”到整栋大楼的钢筋结构，正在承受着自身的重量，某些节点，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发出疲劳的呻吟。
这具身体，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家。它成了一个信号接收站，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连接着整颗星球的接口。
房门被推开，K走了进来。他没有穿军装，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便服，但整个人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他没问“你感觉怎么样”，而是走到病床前，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小李手臂上那些已经变得清晰可见的，如同电路板一样的幽蓝色纹路上。
“你能‘看’到什么？”K问。
小李沉默了几秒，试着组织语言。他发现自己连发声的动作都觉得陌生，像是借用别人的声带。
“我看到……京州电网的0-7号节点，因为昨天的战斗，负载过高，还有三十七个小时就会宕机。”小李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我看到，王贺总工正在能源炉的废墟里，试图修复一个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机器，他的心率是每分钟九十二下，血压偏高。”
K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些信息，都属于机密。
“你成了‘盘古’？”K问。
“不。”小李摇了摇头，“‘盘古’是计算机。我……是网络本身。”
K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小李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节律，从沉稳，到微微加速，再回归平稳。
“明白了。”K站起身，“好好休息。你需要适应你的……新身体。”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K走后不久，病房的监控设备，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一颗指示灯疯狂闪烁。隔壁量子储能室的能量阀，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逻辑错误，导致千分之一的能量正在泄露。
警报还没来得及响起。
小李只是偏了一下头，看向那面墙壁。他伸出手，看似无意地，用指尖在床单上划了一道。
墙壁另一边，量子储能室里，那阵细微的蜂鸣，戛然而止。失控的能量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了回去，逻辑错误被修正，一切恢复正常。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监控中心，打着哈欠的值班员，甚至没注意到屏幕上那瞬间跳变的读数。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是陈菁。她手里捧着一束野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她把花插进床头的花瓶里，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K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看着小李。
“谢谢。”小李开口。
“它……一定很吵吧？”陈菁问，她的声音很轻。
小李愣住了。
K问他看到了什么。赵立坚接下来可能会问他懂了什么。王贺可能会问他能干什么。只有陈菁，问他吵不吵。
他第一次，在这个全新的，巨大而冰冷的“身体”里，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嗯。”他点了点头，“像住在全宇宙最热闹的菜市场里。”
他能听到全人类的悲欢离合，亿万个念头汇成的意识洪流，像永不停歇的潮水，冲刷着他。这既是无穷的力量，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拉扯他的，无数条绳索。
陈菁的眼眶有点红。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正承受着何种的孤独。他像一块海绵，被动地吸收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赵教授来了。”陈菁吸了口气，站起身，“我去帮你拦一下，让他明天再来。你刚醒，需要安静。”
“不用。”小李摇摇头，“让他进来吧。有些事，我需要通过他，告诉K部长。”
话音刚落，赵立坚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他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狂热的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冲到病床前，一把抓住小李的手臂，指着上面流动的幽蓝色纹路，“完美的量子纠缠外在显化！小李，不，杜宇泽先生！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活的悖论！”
他把一个平板电脑怼到小李面前。
“看！这是你昏迷期间，‘盘古’记录到的法则波动！所有被‘看守者’污染的地区，法则失调现象都在减弱！局部重力紊乱，动物行为异常……这些‘余震’，正在被一种更高级的底层逻辑抚平！是你，是你干的！”
小李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数据，在他的“视角”里，这些数据无比简单，就像看自己的掌纹。
“我能抽一管血吗？”赵立坚的眼神，像看着一件绝世珍宝，“不，半管！我需要分析你细胞里的线粒体DNA，我怀疑它们已经和地心遗产的能量产生了新的共鸣模式！”
“老赵！”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王贺拎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金属箱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一巴掌拍在赵立坚的后脑勺上。
“人家刚醒，你就要抽人家的血？你他妈是科学家还是吸血鬼？”王贺把箱子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看了一眼小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小子，命挺硬啊。”他走过去，把那个他自己改装的，外形丑陋的“能量谐振器”放在小李床边，“这破玩意儿给你，K部长说你现在身子弱，容易招脏东西。这玩意儿能帮你稳固一下。”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一个能硬扛“创世之歌”的怪物，还需要他这破铜烂铁来稳固？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能量谐振器”刚一放稳，就发出一阵微弱而稳定的嗡鸣。那声音的频率，和他从能源炉废墟里听到的，“法则调律中枢”的背景噪音，分毫不差。
王贺自己都愣住了，挠了挠头：“嘿，邪门了……”
小李的目光，落在那台谐振器上。他能“看”到，王贺在焊接它的时候，无意识中，将自己那混乱而叛逆的法则，烙印了进去。那不是科学，那是艺术，是属于王贺的“歌”。
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和自己，和整个地球的“乐章”，产生共鸣。
闹哄哄的病房，在K再次出现时，安静了下来。他身后跟着几名军官，还有京州大学的校长。
K直接宣布了决定。
“经过‘薪火小组’核心成员讨论，我们一致认为，你需要尽快回归正常生活。”K看着小李，“一方面，是为了让你更好地适应这具身体。另一方面……”
他停顿了一下。
“‘看守者’的眼睛，或许还在看着我们。我们需要一个……战略性的隐藏。”
京州大学的老校长走上前，递给小李一份文件。
“小李同学，学校保留了你的学籍。我们希望你能回来，继续完成学业。”老校长的声音很温和，“学校新成立了‘觉醒者心理健康干预与研究’项目，我们希望你能成为第一批参与者。”
这是阳谋。
K要把他放回人群，让他学会如何当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同时，也是把他藏在最显眼，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小李接过那份文件。纸张的触感，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深夜。
所有人都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
小李没有躺下，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灯火璀璨的京州城。
在他眼中，那些不是灯火。那是一条条流动的，由人类活动汇聚成的规则脉络。每一辆车，每一个行人，每一次网络连接，都在这张巨大的网上，奏响自己的音符。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
就在这一刻，他的意识，或者说，他的“感知”，顺着地球的法则网络，瞬间扩张到了极限。
他“看”到了月球背面沉寂的环形山，“看”到了木星那永不停歇的大红斑，“看”到了柯伊伯带漂浮的冰冷星体。
然后，他感觉到了。
在太阳系的边缘，那个被称为“逆向法则枢纽”的区域，一股微弱，却无比冰冷、无比精准的扫描波动，如同探照灯一般，扫过了地球。
它没有停留，仿佛只是例行巡视。
但小李知道，它在确认。确认那个差点掀翻棋盘的“新噪音”，是否还在。
小李收回了“感知”，低头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年轻的脸，那双深邃得不像人类的眼睛。
这具身体，是他的指挥台。
这具身体，也是他的新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