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白色数据流,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冲刷。它们变得稀疏,像一场暴雨过后的残余雨丝,不甘心地滴落。京州中央那道冲天的蓝色光柱,则稳定了下来,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钉在城市心脏。
“部长,‘看守者’的数据攻击烈度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三。”一个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们的‘法则压制阵列’和地心遗产的能量输出,形成了一个稳定的闭环。”
K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大屏幕。屏幕上,蓝色的光柱内部,无数细小的光点正在规律地盘旋、汇聚。那是被抽干了狂热信仰,只剩下纯粹规则熵的灵魂碎片。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燃料,而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主动融入了地心乐章的旋律。
“我们……赢了?”技术员小声问。
“赢?”K冷笑一声,指着屏幕另一侧的数据,“你看这是什么。”
屏幕上,太阳系外那巨大的正十二面体虽然停止了攻击,但它没有离开。它只是静静地旋转,其内部一个核心处理单元的算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飙升。
“它在分析我们。”K的声音很沉,“它不是打不过,是它发现,我们这道题,它不会解了。现在,它要现场学。”
“赵立坚!”K对着通讯器吼道。
“在!我在!”赵立坚的声音从另一个频道传来,背景是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像炒豆子一样密集,“K!我懂了!我他妈的终于懂了!”
赵立坚面前的屏幕上,无数代码瀑布般流淌。那些是“看守者”下载到地球的规则数据,现在,它们被赵立坚用一种蛮横的方式截留、反编译。杜宇泽灌输进他脑海里的那些“织网者”的逻辑,此刻像母语一样自然流淌。
“它给我们写了一套操作系统,我们就必须用它的?”赵立坚狂笑起来,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偏不!老子要给它的系统,打个补丁!”
他双手在键盘上敲下一段匪夷所思的代码,那段代码的结构充满了悖论和自我矛盾,根本不应该存在。
“你这是在干什么?”K听不懂,但他感觉到了危险。
“我在教它说人话!”赵立坚吼道,“它的语言里只有‘是’和‘否’,只有‘秩序’和‘清除’。我要在它的字典里,加上‘也许’这个词!”
代码输入。整个地下基地的“盘古”超算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嗡鸣。
生物实验室内,陈菁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
“它……在说话。”她喃喃自语。
“说什么?”K的声音立刻追问。
“我听不懂……那不是语言,是一种纯粹的逻辑。”陈菁闭上眼睛,努力分辨着那股冰冷的意志流,“它像一个乐师,在审视一张乐谱。它觉得地心传来的这首‘歌’,虽然充满了不和谐音,但主旋律……很吸引它。”
陈菁猛地睁开眼,瞳孔里满是惊恐。
“它在找!它在找这张乐谱的总谱!它想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
王贺的地下工坊里,一股浓烈的金属焦糊味和臭氧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狗日的!就差一点!”王贺一脚踹在工作台上,他面前那个拼凑起来的“能量导流器”闪着危险的电火花。
他脑子里,那艘破烂的飞船,那座过载的维度熔炉,画面越来越清晰。
“反规则……不是他妈的抵消!”王贺抓起一把扳手,像个疯子一样开始拆解自己刚刚焊好的东西,“是干扰!是让他卡!让他蓝屏!”
他扯下一捆高压线圈,又从一台报废的雷达上拆下磁控管,用焊枪把它们强行连接在一起。焊接的线路乱七八-糟,每一个焊点却又暗合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物理逻辑。
“王工,这……这会炸的!”旁边的工程师吓得脸都白了。
“炸了老子负责!”王贺吼着,顺手把一根从“林涛”残骸上拆下来的金属条,当成散热片,狠狠焊了上去。
一个全新的,比之前更丑,像一堆废铁强行捏在一起的炮管,成型了。
王贺对着炮管吐了口唾沫,把它对准工坊的承重墙,按下了开关。
没有声音,没有光。
只有一圈无形的波纹扩散出去。
那面由超高强度合金铸造的墙壁,在波纹扫过的地方,像是视频卡顿了一样,画面凝固了零点五秒,然后才恢复正常。
“成了!”王贺咧开嘴笑了。
K的私人通讯器响了,是军方加密线路。
屏幕上跳出林振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K,你那边怎么样了?”
“死不了。”K言简意赅,“你那边呢?”
“麻烦。”林振华的镜头晃了一下,背景里能看到“狮鹫”小队的队员正在驱散人群,“‘秩序纯粹者’那些没死的,正在城外散播一种‘神圣代码’,说只要在身上刻下符文,就能得到‘看守者’的庇护,成为新世界的公民。”
“有人信了?”
“总有蠢货。”林振华的声音很冷,“我已经授权格杀勿论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K,我刚刚做了一次全城广播。我告诉他们,人不是齿轮,我们有选择不跪下的权利。”
“然后呢?”
“城里那些‘法则压制阵列’的能量节点,稳定性提升了百分之三。”林振华说,“民心,好像真的能当饭吃。”
K沉默了。
地下基地,主控台前。
小李一直站着,像一尊雕塑。杜宇泽的意识在他体内,像一个冷静的棋手,观察着棋盘上每一个棋子的动向。赵立坚的“补丁”,陈菁的“翻译”,王贺的“卡机炮”,林振华的“民心”。
所有的条件,都已具备。
【小李。】杜宇泽的声音响起。
“我在。”小李在脑海中回应。
【连接赵立坚的协议端口。】
小李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轻轻一点。
【在地心乐章的主旋律里,找到那个代表‘清除’逻辑的核心频率。】
小李的眼前,世界变成了无数流淌的数据。他能“看”到那道蓝色光柱的底层结构,那是一首宏伟的宇宙交响。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冰冷、绝对、不容置疑的“音符”。
【现在,把赵立坚写的那个‘也许’,那个悖论,像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插进去。】
小李深吸一口气,调动“盘古”的算力,将那个充满矛盾的“补丁”,精准地注入了“清除”音符的核心。
一瞬间,什么都没发生。
但下一秒,太阳系外,那巨大的正十二面体,旋转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卡顿。
它停住了。
仿佛一个正在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突然遇到了一个无法处理的指令。
“清除一个‘也许’等于什么?”
“一个既‘是’又‘否’的存在,应该被归为‘是’还是‘否’?”
这个简单的悖论,对于一个只懂二进制逻辑的绝对秩序系统来说,是致命的。
【侦测到……不可定义元素。】
【逻辑单元……冲突。】
【威胁等级……无法判定。】
冰冷的意志流,第一次投射出了一种名为“困惑”的情绪。
“它……它停了?”指挥大厅里,一个技术员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
攻击停止了,那股压在每个人灵魂上的庞大压力,也随之消散。
“我们……又赢了?”
“不。”K看着屏幕上那个静止的十二面体,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不安,“我们只是让它从‘删号’,变成了‘研究’。它现在对我们,产生兴趣了。”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赵立坚那边,也终于松了口气。他瘫在椅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他下意识地调出刚刚截留的数据流,想再检查一遍。
数据流的最末端,一段极其微小,被层层加密的残缺信息包,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在“看守者”停止攻击前,从它核心数据库里泄露出来的万亿分之一的碎片。
赵立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它。
解压,还原。
一幅残破的动态影像,出现在他面前的屏幕上。
影像里,是一艘飞船。
一艘……让他无比熟悉的飞船。
它的外形,它的结构,甚至它蒙皮上那些暗紫色的符文,都和杜宇泽曾经给他看过的“鲲鹏号”设计图,有着惊人的相似。
但这艘船,残破不堪,舰体上布满了狰狞的裂口,像一头濒死的巨兽。
在它的身后,是数千个、数万个……由无数扭曲的空间构成的,如同克莱因瓶般的诡异战舰,正对它展开疯狂的追捕。
一道道足以抹除存在本身的“归零”射线,从四面八方射向那艘孤独的飞船。
赵立坚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到,在那艘飞船即将被击中的瞬间,影像的视角,猛地拉进了舰桥。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比他苍老许多,满脸疲惫与决绝的男人,正嘶吼着,按下了某个红色的按钮。
那张脸,和他自己,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