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大炎皇族宗庙。
香烟袅袅,自三足鼎立的青铜巨炉中升腾,缠绕着一根根盘龙金柱,最后消失在幽深高远的殿顶。
这里供奉着赵氏历代先皇的牌位,每一块乌木牌位,都由黄金雕龙镶边,无声地昭示着这个王朝至高无上的血脉与威严。
今日,宗庙之外,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宗庙之内,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数十位身穿亲王、郡王蟒袍的赵氏宗亲,按辈分、爵位依次落座。他们神态各异,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端着茶盏轻轻吹拂,但汇聚在空气中的,却是同一股冰冷而锐利的意志。
大皇子赵谦,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四爪金龙蟒袍,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他坐在最靠前的位置,正与身旁的康郡王低声交谈,时不时投向门口的瞥视,带着一丝不易察AKA的轻蔑与胜券在握。
他身边的康郡王,年过七旬,须发皆白,是太祖皇帝的同辈,辈分高得吓人。他只是坐在那里,就宛如一座山,镇压着全场的气氛。
而主持今日宗室会议的,正是礼亲王。
他比康郡王还要年长几岁,身形枯瘦,穿着一身朴素的王袍,坐在正上手的太师椅上,双目微阖,宛如一尊枯木雕像。
他就是赵氏皇族的“活祖宗”,是“祖制”二字的化身。
当陆渊和赵瑞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化作实质性的压力,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陆渊依旧是一身寻常的侯爵常服,步履从容,仿佛不是来接受审判,而是来庭院散步。
他身后的赵瑞,却截然不同。
赵瑞的怀里,死死抱着一叠用黄布包裹的卷宗,那叠卷宗极厚,压得他不得不佝偻着身子。他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踏入宗庙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礼亲王……
康郡王……
还有大皇兄……以及他身边那些叔伯们……
昨夜陆渊在他心中点燃的那把火,在踏入这座宗庙,看到礼亲王那张枯槁面容的瞬间,就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恐惧。
发自骨髓的恐惧,正在疯狂地侵蚀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线。
怀里的卷宗,沉重得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武器。
这分明是催动他走向深渊的巨石。
陆渊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僵硬,脚步微不可察地慢了半拍,正好挡住了几道最尖锐的视线。
“殿下。”
一个极低的声音传入赵瑞耳中。
“你的血,还未冷。”
赵瑞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那只被碎瓷划破的手,昨夜只是简单包扎,此刻,依旧能感到隐隐的刺痛。
血……
他想起了陆渊砸在他怀里的那一叠叠卷宗。
江南的盐,北疆的米,京畿的地……
那上面,浸透了无数人的血。
他怀里抱着的,不只是纸,是无数条被啃噬、被压榨的人命!
赵瑞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抱着卷宗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得更紧。
两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没有赐座,他们就只能站着。
“咳。”
上手,礼亲王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他缓缓睁开浑浊的老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人都到齐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今日召集诸位,是因京中发生了一件……不太体面的事。”
“祖宗在上,我赵氏以仁孝礼法治天下,京城乃首善之地,断不容宵小之辈,当街械斗,枉顾国法,折辱皇亲。”
礼亲王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鼓槌,重重敲在赵瑞的心上。
果然!
他们一开始就定好了罪名!
赵瑞感到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大皇子赵谦站了起来。
他先是对着礼亲王和一众宗室长辈深深一揖,姿态谦恭到了极点。
“皇叔祖,各位叔伯。”
“侄儿有话要说。”
礼亲王缓缓点头:“说。”
赵谦直起身,转身面向陆渊,他没有看赵瑞,那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定国侯,陆渊。”
赵谦的声音朗朗传来,响彻整座宗庙。
“前日,你定国侯府家将,在七弟府邸门前,公然与人械斗,致使数十人当街横死,血流成河。此事,京城百姓,有目共睹!”
“我大炎立朝百年,纵是市井泼皮,亦不敢如此猖狂!你身为侯爵,食朝廷俸禄,蒙圣上恩宠,却纵容家将,视国法如无物,形同叛逆!”
“你此举,将我皇室颜面置于何地?将太祖定下的法度置于何地!”
赵谦声色俱厉,一番话义正词严,充满了对法度被践踏的痛心疾首。
殿内一众宗亲纷纷点头,交头接耳,对着陆渊指指点点。
“狂悖!简直狂悖至极!”
“定国侯府,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此事必须严惩!否则我赵氏颜面何存?”
陆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谦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要的就是让陆渊在宗室的集体意志面前,百口莫辩!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一旁摇摇欲坠的赵瑞。那怜悯而又鄙夷的眼神,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赵瑞的心里。
“七弟。”
赵谦的口气缓和下来,充满了兄长对弟弟的“关切”。
“你素来温厚,想必也是被陆渊这等骄横之徒蒙蔽。如今祖宗面前,皇叔祖在此,你只需将当日实情道来,说清楚你与此事无关,我们……自会为你做主。”
“我们”,而不是“我”。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自己摆在了所有宗室的立场上,而将赵瑞,彻底孤立。
这是阳谋。
这是逼迫。
逼他赵瑞,为了自保,立刻抛弃陆渊,跪地求饶!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赵瑞身上。
有审视,有逼迫,有看好戏的玩味。
赵瑞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戏台中央,任人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