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缓缓走到一旁的案几前,那里,早已备好了一叠厚厚的卷宗。
他没有再去看赵瑞,只是将那叠卷宗拿起,轻轻放在了正厅中央的八仙桌上。
“啪。”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厅堂里,却清晰得宛如惊雷。
赵瑞的身体微微一颤,视线被那叠高高垒起的卷宗牢牢吸住。
那是什么?
又一份催命符?
“殿下不必担心。”陆渊的声音淡然传来,“他们有‘祖制’,我们有‘民心’。”
赵瑞不解地抬头。
民心?
这两个字,对于他这种久居深宫的皇子而言,太过遥远,太过虚无。
那是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太祖皇帝定下的铁律?能大得过满朝的宗室皇亲?
陆渊微微一笑,走到桌边,随手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卷宗,摊开在赵瑞面前。
“殿下请看。”
赵瑞的视线落在纸上,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不是什么谋逆的大罪,而是一笔笔触目惊心的账目。
“江南,官盐。三年前,一斤盐三十文。如今,一百五十文。”
陆渊的手指点在卷宗上的一串名字上。
“多出来的钱,喂饱了江南盐运使,喂饱了户部的一众官吏,最终,大头流进了康郡王的府邸。江南百万灶户,三年无隔夜之粮。沿海百姓,煮海为生,却食之无味。这就是他们治下的‘盛世’。”
赵瑞的呼吸一滞。康郡王,是他皇爷爷的亲弟弟,宗室里辈分最高的老王爷之一,最是看重“祖制”和“体面”。
陆渊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将第一份卷宗扔到一旁,又抽出第二份。
“北疆,军需。镇北侯每年上报朝廷的三十万石粮草,到了边军嘴里,就只剩下不到二十万石的陈米烂谷。苛扣的粮饷,换成了京中一座座豪宅,换成了某些将军府里的歌舞升平。”
“北疆的冬天,滴水成冰。我们的将士,穿着单薄的衣甲,饿着肚子,去和兵强马壮的北蛮人拼命。殿下,你觉得,他们心里会没有怨气吗?”
卷宗上,一连串的名字,从边疆总兵,到兵部侍郎,再到几个他不甚熟悉却又如雷贯耳的勋贵。
赵瑞的脸,开始一点点变白。
这些事,他闻所未闻。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朝堂的权斗,只有皇子间的倾轧,只有父皇的喜怒。
他从未想过,在那华丽的帷幕之下,竟是如此千疮百孔的腐烂景象。
“还有这个。”
第三份卷宗被砸在桌上。
“京畿,圈地。去年大旱,通州良田万亩颗粒无收,朝廷开仓放粮。但粮没到百姓手里,地契却先被收走了。只用了三成不到的市价,上万亩的祖田,一夜之间,成了大皇子门下一位清流言官的‘别业’。”
“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户,或为流民,或卖儿鬻女。他们的户籍,他们的血泪,都在这里。”
陆渊一份接着一份,不断地将卷宗砸在桌上。
每一份,都是一个血淋淋的故事。
每一份,都牵扯着一个或几个道貌岸然的高官、皇亲、世家。
这些势力,平日里不是叫嚣着“祖制不可废”,就是标榜着“为国为民”。
可背地里,他们却在用最贪婪的手段,疯狂地啃食着这个王朝的血肉。
赵瑞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那一叠越来越高的“罪证”,只觉得那不是纸,而是一座由无数百姓的骸骨堆砌而成的山。
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终于明白,陆渊要他做的,根本不是去告状,不是去弹劾。
陆渊,是要他站在所有宗室、所有世家门阀的对立面,将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狠狠撕下来!
“殿下。”
陆渊的声音将他从震骇中拉回。
“你现在还觉得,‘祖制’很大吗?”
赵瑞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陆渊替他回答,“在这些东西面前,在天下汹汹的民怨面前,所谓的祖制,不过是个笑话。”
“明日,你要做的,不是去哀求,不是去辩解。”
陆渊逼近一步,直视着他。
“你是皇子!你要做的,是去质问!”
“你要替江南百万食之无味的百姓,问问康郡王,他的体面,是不是比百姓的性命更重要!”
“你要替北疆数万挨饿受冻的将士,问问那些勋贵,他们的富贵,是不是用袍泽的尸骨换来的!”
“你要替京畿万千失去土地的流民,问问大皇兄的‘清流’,他的道德文章,是不是都写在了别人的地契上!”
陆-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瑞的心上。
他身体里那股刚刚燃起的、名为“疯狂”的火焰,在这一刻,被注入了新的燃料。
那是愤怒!
是作为一个赵氏子孙,看到祖宗基业被蛀空时的愤怒!
“他们会用祖制堵你的嘴,会用伦理纲常压你。”
“你就用这些东西,用这些血淋淋的事实,砸在他们脸上!”
“你要告诉父皇,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天下人!”
陆渊将那叠厚厚的卷宗整个抱起,重重地塞进赵瑞的怀里。
“究竟是谁,在动摇我大炎的根基!”
怀里的卷宗,沉重无比。
但这一次,赵瑞没有感觉到那份催命的重量。
他感觉到的,是一把武器的分量。
一把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
他抓着卷宗,那只受伤的手,鲜血染红了卷宗的边缘,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那个懦弱、胆怯、畏首畏尾的七皇子,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碾碎,从灰烬中站起来的,是一个双目赤红,满身杀气的复仇者。
陆渊看着他的变化,知道这最后一味药,下对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大局已定,这枚炮弹,已经被装填完毕,只等明日点火了。
走到门口,陆渊的脚步忽然停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对了,殿下。”
“明日的宗室会议,按惯例,将由礼亲王主持。”
话音落下,他的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厅内,赵瑞刚刚燃起的滔天气焰,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抱着卷宗的手,猛然收紧。
礼亲王!
那个执掌宗正寺,被誉为赵氏皇族“活祖宗”的皇叔……
赵瑞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