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亲舅舅,当朝内阁大学士林清玄的亲弟弟,江南士绅公认的领袖,林清源。
他至今还记得初见时,这位舅舅是何等热情。
林清源拉着他的手,一口一个“我的好外甥”,嘘寒问暖,大谈舅甥情谊,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最后更是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保证,林家,一定全力支持殿下,全力支持新政!
可结果呢?
林家,就是这次抵制新政,跳得最高,叫得最响,下手最黑的那个!
那些煽动佃户闹事,说朝廷要抢走他们最后一点活命田的谣言,源头,就是从林家的几个庄子里传出来的!
这哪里是支持?
这分明是把他赵谦当三岁小儿耍,转过身就往他心窝子里捅刀子!
“殿下……息怒,息怒啊。”一旁的文先生,一张老脸皱得像苦瓜,“江南之地,积弊已久,官绅一体,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功,我们……我们实在是……”
“够了!”赵谦烦躁地打断了他,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火盆,炭火滚了一地。“别给本殿下找这些陈词滥调的理由!本殿下只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文先生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办?
他要是知道怎么办,还用得着在这里愁眉苦脸吗?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神色激动,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京城来信!八百里加急!是陛下派人送来的!”
京城来信!
赵谦浑身一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是他那封求援信,有回音了!
父皇一定是派援兵来了!或者,是同意暂缓新政,给他一个台阶下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侍卫手中一把夺过那个火漆密封的信封,指甲都因为用力而泛白,粗暴地撕开了封口。
然而,当他抖出里面的信纸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信纸上,没有父皇那熟悉的朱批,没有长篇大论的安抚,更没有调兵遣将的圣旨。
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绕过去。
这字迹,不是父皇的。
笔锋锐利,入木三分,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飘逸。
他认得,这是陆渊的字!
“绕过去?”
赵谦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什么叫绕过去?
绕过谁?怎么绕?
就这?
本殿下在这里焦头烂额,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在京城里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儿,就轻飘飘地写三个字来戏弄我?!
一股混杂着羞辱和狂怒的火焰,直冲天灵盖。
陆渊!
你这是在耍我吗?!
“殿下,陛下……陛下圣意如何?”文先生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赵谦铁青着脸,将那张信纸揉成一团,又猛地展开,狠狠拍在桌子上。
“你们自己看!”
文先生和几名心腹官员赶紧围拢过去,看着那三个字,一个个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绕过去……此乃何意?”
“莫非是让我们,绕过那些难啃的州府,先从容易的地方下手?”旁边一个官员猜测道。
文先生立刻摇头:“不可能,如今整个江南,上下一心,哪还有什么容易的地方!”
“那……或许是让我们绕开清丈田亩这个最难的环节?先推行别的,比如官绅一体纳粮?”
“更不可能了!清丈田亩是根基,根基不动,后面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没一个能说到点子上。
赵谦听着这些废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都给本殿下滚出去!”
所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赵谦一个人,枯坐在桌案前,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字。
绕过去……
绕过去……
陆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通,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他就这么坐着,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天色发白。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这三个字,以及,他在江南这十几天来,所遭遇的一幕幕。
林清源虚伪的笑脸,官员们推诿的嘴脸,地主们贪婪的嘴脸……一张张脸,在他眼前不断闪现,最后重叠成一座座密不透风的高墙,将他死死围困在中央。
他就像一只困在笼中的猛兽,空有一身力气,却只能愤怒地咆哮,无能为力。
绕过去……
绕过这些墙?
怎么绕?飞过去吗?
等等!
绕过去……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如同一道惊雷,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浑身一颤,瞬间,后背被冷汗浸透!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陆渊的意思!
我为什么,一定要跟这些士绅地主们纠缠?!
我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这些阳奉阴违的官员,去推行新政?!
新政,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朝廷,为了父皇,更是为了天下千千万万被压榨得喘不过气的百姓!
而这些士绅地主,他们是新政的受益者吗?
不!他们是新政要革掉的对象!是最大的阻碍者!
那我为什么,要去跟一群敌人,商量着,该如何砍掉他们自己的脑袋?!
我蠢!我真是蠢到家了!
陆渊的意思是,不要再和这些士绅地主这些中间阶层纠缠了!
直接绕过他们!
去和最底层的,那些真正的农民,那些被他们欺压了千百年的佃户和自耕农,直接对话!
把新政的好处,掰开了,揉碎了,亲口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新政不是要抢他们的地,而是要给他们一个公平!
告诉他们,朝廷,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赵谦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太疯狂了!
自古以来,朝廷政令,皆由上而下,通过层层官僚体系下达。何曾有过,绕开官僚士绅,直接与最底层的“泥腿子”对话的先例?
这……这能行吗?
可是,回头看看这满目疮痍的局面,除了这个办法,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没有了。
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么跳下去粉身碎骨,要么,就杀出一条血路来!
“死马,当活马医吧!”
赵谦的眼中,燃起了一团从未有过的火焰,那是绝境中迸发出的光。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书房,对着外面守候的侍卫,用尽全身力气,大声下令:
“来人!传本殿下令!”
“从现在开始,从我们自己带来的文书、小吏里,挑出所有口齿伶俐,能说会道,识文断字的人,组成‘新政宣讲队’!”
“不要再去府衙了!不要再去拜访那些脑满肠肥的士绅了!”
“让他们,全部给本殿下下到田间地头去!去村子里!去农户家里!”
“告诉他们,就一件事!”
“把新政的好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讲给那些真正的农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