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以“祖制”为名,以“江山社稷”为旗的,政治逼宫!
这四个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每一个支持新政的官员心头。他们一个个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上青筋如蚯蚓般暴起,胸中填满了愤怒与憋屈,却又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深深无力。
在“祖制”这顶沉重无比、光芒万丈的大帽子下,任何的辩驳,任何的道理,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微不足道。
你说新政好,丈量田亩,清查隐户,能让国库充盈,能让大军有粮,能让边境稳固。
他们说,你违背了祖宗。
你说不改不行,如今国库空虚,民生凋敝,流民四起,若再因循守旧,国将不国。
他们说,你违背了祖宗。
祖宗,成为了他们最坚固的盾牌,最锋利的武器。这是最高级别的道德绑架,也是最无解的政治难题。它将一切关于国家未来的实际讨论,都简化成了一个对与错的虚无问题:你,是否还敬畏列祖列宗?
七皇子赵瑞的身体,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掌心里,已经全是黏腻的冷汗。背后的朝服,不知何时,也已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竭力去瞥向身后那个白色的身影。他渴望从那里,找到一丝一毫的支撑与力量。
然而,他所看到的,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模样。陆渊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仿佛眼前这足以让大乾朝堂翻天覆地、让无数人头落地的巨大风波,不过是窗外拂过的一缕清风,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他一点都不担心吗?这可是整个宗室的联合发难,是赌上了整个赵氏皇族声誉的致命一击!
龙椅之上,赵恒透过那十二旒珠帘,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殿下的大儿子,看着那些与他血脉相连、却在此刻面目可憎的皇亲国戚。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的胸中疯狂地冲撞、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祖制?
好一个祖制!
当他的另一个儿子赵泰,勾结毒妇贤妃,私通外戚镇北侯,于京城之内豢养死士杀手,意图染指皇权,行那谋逆不轨之事的时候,你们这群满口祖制的宗亲,在哪里?你们怎么不站出来,跟他谈一谈赵氏的祖制家法?
当镇北侯李莽,于北境走私军械,中饱私囊,私藏重甲,图谋不轨,几乎要动摇国本的时候,你们这群心系社稷的王爷,又在哪里?你们怎么不站出来,跟他谈一谈大乾的祖制律法?
现在,很好!
朕不过是想要动一动你们的钱袋子!
朕不过是想要从你们这些年侵占的百万亩良田,和藏匿的数十万隐户之中,为这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国家,找回一点续命的钱粮!
你们就全都跳出来了!
一个一个,道貌岸然,痛心疾首,把祖宗抬出来,把社稷挂在嘴边!
何其的虚伪!何其的讽刺!何其的……无耻!
赵恒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他甚至产生了一股无比强烈的冲动,一股想要立刻下令,让殿前武士冲进来,将殿下这些脑满肠肥、蛀空国家根基的蠹虫,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拖出去砍了的冲动!
但他不能。
他是皇帝。他不是屠夫。他要考虑的,是整个帝国的稳定。
法不责众。
尤其,是当这个“众”,是他整个皇族宗室,是大乾王朝名义上的基石的时候。一旦处理不好,他将面对的,就不是一场朝堂清洗,而是一场动摇国本、甚至可能导致天下分崩离析的巨大内乱。
赵恒缓缓地、无力地向后靠去,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冰冷的龙椅靠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他刚刚才用雷霆手段,清洗掉了赵泰与镇北侯一党。他以为,自己能为这个国家,换来片刻的安宁与喘息之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大儿子赵谦,带着整个宗室,用一种更加决绝、更加堂皇、更加无可指摘的方式,给了他这沉重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第二击。
他感觉自己,被一群血脉至亲,一步步逼到了悬崖的边缘。
退无可退。
支持陆渊,坚持新政,便是与整个宗室为敌,与天下大部分的士绅阶层为敌。大乾这艘破船,可能立刻就会在内斗中四分五裂。
罢黜陆渊,向宗室妥协,新政即刻废止。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大乾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步一步,无可挽回地滑向腐烂和灭亡的深渊。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他的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渊那张年轻而平静得过分的脸。以及,昨夜在御书房,那场只有君臣二人的,堪称荒唐的对话。
“从今日起,你,搬进宫里来住!”
“在琉璃的病,彻底痊愈之前,你,必须,与朕同吃同住!”
“朕要,亲眼看着你,是如何,给琉璃‘治病’的!”
这是他最后的条件,是他身为一个帝王,最后的挣扎与掌控。他将陆渊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既是一种监视,更是一种变相的人质。他要确保,这个唯一能救女儿性命的人,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现在,这个他刚刚才“绑”在身边,用来给女儿续命的唯一希望,就要被这群打着“为江山社稷计”旗号的宗室,从他手中硬生生地夺走了。
一旦陆渊被罢黜,被定罪,他还有什么理由,将陆渊留在宫中?又如何,去救琉璃的命?
赵恒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而粗浊。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那袅袅的紫檀香烟,还在无声地向上飘散。
赵谦等人,就那么静静地跪伏在地,如同一群沉默的石雕,一言不发。
这无声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压迫感。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身份,构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横亘在皇帝与新政之间。
他们在等皇帝的决断。
他们笃定,皇帝,最终只能妥协。
因为,无人能与祖宗之法抗衡。
也无人能与整个宗室为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即将松口,说出那个他们期待已久的答案时。
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慵懒,几分玩味的声音,忽然,在这庄严肃穆的宗庙大殿之中,清晰地响了起来。
“各位王爷,各位大人。”
“一口一个祖宗之法,叫得真是响亮。”
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散漫,却像一柄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这凝重如铁的气氛,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唰!
无数道目光,震惊、错愕、愤怒、不解,齐刷刷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一直站在七皇子身后,如同透明人一般,仿佛置身事外的白衣青年,缓缓地,向前走出了一步。
陆渊!
他竟然,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他疯了吗?
跪在最前方的赵谦,眼底深处,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与轻蔑。
他正愁找不到一个由头,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陆渊这个始作俑者的身上。没想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自己,一头撞上来了!
好!好得很!
陆渊对周围那些能杀死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他闲庭信步般地,绕过赵瑞,走到了队列之前。他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此刻正纷纷抬起头怒视着他的皇亲国戚,最后,将视线悠悠地落在了为首的大皇子赵谦身上。
他笑了。
那是一种,让赵谦感到极度不舒服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畏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仿佛在看一群挑梁小丑卖力表演的,淡淡的嘲弄。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心中甚为惶恐,想请教大皇子殿下。”
陆渊微微躬身,对着赵谦行了一礼,姿态谦恭得无可挑剔,但说出的话,却充满了尖锐到极致的挑衅。
“你们口口声声,奉为圭臬,不惜以五体投地之大礼,于列祖列宗面前泣血相谏的‘祖宗之法’……”
他故意顿了顿,拉长了语调,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然后,他才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究竟,是哪一位祖宗传下来的?”
“是开国太祖皇帝,还是定鼎天下的太宗皇帝?”
“又或者是,我大乾传世的哪一部法典,哪一本书,哪一个章节里,白纸黑字地写明了,官绅可以不纳粮,宗室可以肆意兼并土地,侵吞百姓,藏匿户口?”
“在下才疏学浅,遍览群书,未曾得见。不知大皇子殿下,博古通今,可否为在下,也为这满朝文武,解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