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隆六年,帝病愈急,储君未立,诸方相争。其中皇三子睿最得上意,百官拱之。曦和公主闻帝病危,于封地十三郡率私军入京,强入明正殿,胁帝改诏。帝未允,遂弑君,取国玺。寻玺未果,睿王同驸马已镇乱军,破门入殿。公主见大势已去,弃剑就擒。睿王念幼时姐弟情笃,幽禁其于长夜巷,欲新帝登基后,赦其死罪,永囚长夜。
深秋时节,夜寒霜重,昏黄的一豆灯穿过几条宫巷愈行愈远,行至半人宽的窄门前,提灯引路的小太监侧了侧身,露出身后正盯着长夜巷侧门的人。“你在外面候着吧。”那人摸着手里铜黄的钥匙串开了门,侧着身子走过一段不算短的路才见到素白月光下的一方小院。院西角上被巨石封死的古井边上长满了三尺高的野草,叶子已经卷曲泛黄。
他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那年中秋宴上,自己因为贪凉吃坏了肚子留宿宫中,还不停闹着吃冰酪。当时宫里没人注意他饮食,母亲不在身边,宫人不敢得罪就一盏又一盏的送到他跟前。在宫里住的第二日晚上,他肚子痛得直打滚,伺候的宫娥吓坏了,不敢深夜惊动皇后就悄悄到栖霞殿找当时还是郡主的林芸。那时的林芸同他如今一般年纪,与太医和宫娥守了他一夜。几日后见他病刚好就又要冰酪,便吓唬他说,“宫中最西边的永夜巷内有一口四方井,上面压着块巨石,是为了镇压里面的凶兽。那凶兽喜食冰酪,最不喜的便是与它争抢冰酪的幼童,他若发起怒来会将幼童卷入井中日日折磨,那井中暗无天日…。”
那时的他虽已早早开蒙但所读不过经史子集等,从未听过志怪传说、妖魔诡事,被吓得几年都不敢再吃冰酪,后来年纪愈大,也不再贪嘴,早忘了冰酪和凶兽。现下看见“镇兽古井”,不由得感慨,这诸多年过去,她性子却依旧纯如赤子,而自己无论是当年还是今日皆心多叵测。
木门在吱嘎声中推开又合上,屋子里黑洞洞的,真如难明的永夜。他将钥匙塞进怀里,又从中摸出拳头大的夜明珠,隔着幽暗的光与床上端坐的林芸对望。“陛下终于来了。”林芸近几日水米未进,声音嘶哑。她身上依旧穿着闯宫那日的绛红色骑装,上面沾染的血渍早已干涸,混着沾上的尘土脏污不堪,隐隐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林睿从未见过她这般形态,曦和公主喜洁爱香,哪怕同驸马征战守边的两年条件艰苦,甚至偶尔亲自阵前杀敌,也罕有脏污数日的情况,如今怕是她此生最狼狈的时刻。而在这黑漆漆的屋内,她的一双眼睛却比他手中的夜明珠还亮,似要照清幼弟还有几分良心。
屋内除了一张床和床边木台上的布包堆便再无其他,空间又极其逼仄,从门口到床边也不过两步。林睿向前迈了一步,夜明珠的光靠近,林芸眯了眯眼睛。“阿姐,有很多话想问吧。”“别叫我阿姐。”林芸面无表情的丢出一句话,“如今我为阶下囚,陛下少年天子,罪臣实在担不起这句阿姐。”“阿姐叫错了,孤如今还是睿王。”林芸微皱了下眉,自从进了永夜巷她便再未见日升日落,仅能凭借送餐的次数计算如今是第几日,除去进来当日晚餐,到今晚那木台边被撞响了十五次,如今当是先皇驾崩第五日晚。按照规矩,国丧三日后,新帝登基,如今该是新帝在位第二日。
“阿姐弑君谋反,国都虽平,但十三郡乱,我与阿姐素来亲厚,此时继位孤着实两难。”林芸哂笑,“国无君,社稷无继乃大忌,我不信满朝文武会由你如此。”“阿姐着实了解他们,因此我与他们周旋两日才抽出时间来见阿姐。”林睿摸了摸手里的夜明珠,光亮一下恍惚起来,“我同他们讲今日过后,我便继位。”“今日,有何不同?”“当然是夜访阿姐,让阿姐做出选择。”林芸摸不清他在算计什么,但是隐隐觉得与十三郡有关。林睿又凑近了些,“阿姐不问问明正殿的事,便如此甘心认罪。”被关的几日林芸已经反复思量变故前后诸事,约莫了个大概。“父王病重,私诏阿姐回京以防动乱,但是阿姐未曾想到一进殿父皇便被刺,而你从平乱变叛乱。阿姐可曾想这里面除了我的算计可还有旁人的谋划。”林芸感觉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如果,这其中有先皇的计划,那一切为何如此之顺利便说得通了。
“看样子,阿姐已经猜到了。阿姐如此聪明,难怪父皇会忌惮他百年之后,阿姐夺权。”林芸咬了下舌尖让自己清醒一些,“你当知道,我只想守着十三郡,从未惦记过那个位置。”林睿弯了弯嘴角,仿佛在笑林芸天真,“阿姐,皇祖母临死前将十三郡予你时,父皇便决心来日要…” ”呵,竟然如此之早,我还该谢他留我苟活今日。我一直以为我同他之间就算不亲厚,终究是父女。”林睿摇了摇头,“阿姐,你错了,父皇他从未希望你活着,从你出生那一刻他就在计划哪一天除掉你能让皇室的利益最大化。”林芸向后微靠在墙上,闭了下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姐或许也不知道,是皇祖父用太子之位换来你的诞生。其实,父亲真心喜欢先皇后的,可是太子之位诱惑太大了,所以先皇后便血崩离世。而你的出生不仅能让父亲得到惦记已久的位置,还能够掣肘忠武侯。毕竟你是她小妹留下的唯一血脉,更是邢家唯一的后人。可惜忠武侯直到死前也不明白为何外甥女送来的补药会变成慢性毒药。”林芸将拳头捏的死死的,想起姨母往昔种种,眼睛发胀却流不出一滴泪,只想作呕,“你们竟然连姨母也不放过,邢氏如今下场,不知林氏先祖可能瞑目。”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天下如元宗皇帝和邢云女相的君臣恐怕世间难再寻,皇室忌惮邢氏早晚会动手的。可不巧的是,阿姐,你成为这中间最妙的一子。”林芸一下听到如此多的密辛,恶心之余便觉得以往的日子自己都白过了,从前的亲近之人都别有心机。她用拳头硬撑着身子,“祖孙三代,算计着忠武侯府,你们还真是高看邢氏。你如今把一切敞开了同我说,想来是让我做个明白鬼,别糊里糊涂去死。”
林睿面色如常,“其实阿姐本可以留在宫中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可皇祖母步步算计。她以为是助你成长,为你谋将来,甚至在死前打着先帝的名号将十三郡赐你为封地。而你若是个愚笨的守着城老死便也罢了,可你将十三郡管得太好了,好到父皇安不了心,好到如今十三郡百姓不信你反,竟在这三五日内相继百人快马赴京为你请愿,如今他们皆以谋逆同谋之罪关在刑部大牢。”
林芸此刻百感交集,只觉得这世间的一切变了个模样,亲人实为仇敌,而自己便是柄刺向无辜之人的利刃,一切过往都似火舌炙烤着她的肺腑。她知哪怕林睿放过她,她在这个黑洞洞的屋子里也苟活不得几日了。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林睿,“你回去吧,想要的东西明早典礼前叫人来取。”林睿面上有些失望,似是没料到林芸会如此平静,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一切。林芸讲完不再有任何反应,约莫一刻钟后,林睿拉开门离开了,夜明珠被他留在了床边,照着黑洞洞吃人的夜。
林芸靠着墙缓了许久,想起回京前公主府旁做汤面的阿爷阿婆特意煮了汤饺,还说等公主回来一定要来吃牛肉汤面,到时候加一颗煎的金黄的蛋。又想起邻街卖秋梨糖的花姐送的糖还在明正殿,但估计已经被当成垃圾清理掉了。想起…十三郡太好了,好到她有些不想死了。
可带来的私军因未设防当日便被林睿诛杀了,驸马与太子联手,雍城护城司的人手恐怕也悉数遇害了。穷途末路,也不过如此了。如今能称的上好事的便是,她能将十三郡与谋逆一事划清界限,牢中无辜之人能顺利返乡。而林睿若想不费一兵一卒名正言顺接管十三郡便不会再横生事端,十三郡的百姓换个管事人照样能安居乐业。
林芸想到这,从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内衫,打碎了夜明珠,捡起一块锋利的划破了指尖,就着血借着碎片微弱的光在白布上写字。她回忆起暗处写字这个技能还是少时跟人打赌学会的,没想到今日还真派上了用场。当年打赌的人听说后来在十三郡定居了,如今大概已经娶妻生子,想来会安稳一世。
林芸体力不支,断断续续写了有一会才写完,将血迹未干的白布晾在床头便一头栽倒在床边。歪了有一会,她又摸到那片锋利的残渣,对准胸口,用尽力气刺了进去。她看着碎了一地的光想起儿时总是靠在祖母膝头在栖霞殿数星星,那时祖父慈爱,偶尔也会被她拉着讲天马行空的神话故事,那时宫里的小厨房会做她喜欢的梅花糕。后来她病了被小叔带到北地养病,她见到北地和宫内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再后来她病愈回京,同驸马守疆,远赴十三郡,诸多前尘恍如隔世。血愈流愈多,林芸的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一张张面孔,林芸不禁感叹,这一生所做太少,有负太多人。
门口又传来了声音,林芸想该是林睿的人来取东西了,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在她身前停下,来人蹲下身来用手合上她半睁着的双眼,“雯华,累极了吧,踏实睡一觉,醒来便好了。”那声音好似来自远古般空灵,林芸不禁闭紧了双眼。
次日,新帝登基,于殿前宣读罪臣林芸陈罪书:
罪臣林芸伏陈己罪,权力之惑难抵,弑父谋反皆为实情,现兵败入狱无言以辩。但雍城之变系吾一人之罪,实与十三郡上下官员、诸城百姓无关。新皇仁爱,念姐弟情笃,责吾永居长夜。然罪臣上愧于人伦道义、下怍于万民供养,今以死谢罪,留此书以证十三郡与新皇之清白。
新皇闻之,涕泗横流,当即下诏,十三郡请愿百余人皆无罪释放,又命礼部以长公主之礼下葬阿姐。百官跪称新皇仁善,社稷之福。
不料,当晚栖霞殿走水,停于其中的公主棺椁也化为灰烬,京中流言四起。皆言公主谋反有违纲常,死后也难逃天罚不得善终,更有人说公主谋反早有迹象,其掌管十三郡期间多次扩建公主府,奢靡异常,中饱私囊。关于十三郡的流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驸马冯原平某日在府内突然发疯,奔离公主府不知所踪,其父护国公呈十三郡印信于新皇,并称病告老。
十三郡繁华依旧,公主府热闹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