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美珍的一只手张开五指放在桌上,杜一拿着水果刀,飞速插下去, 刀锋在边美珍指缝间穿梭,却伤不到手指。
边美珍满脸的新奇和兴奋,连声道:“好玩,真好玩!”
这时小七开门进来,正看到这一幕。他脸色顿变, 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下了杜一手里的刀,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杜一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嬉皮笑脸地道:“没什么啊,我在等你,顺便陪阿姨玩玩,不会伤到她的。”
不明所以的边美珍也凑过来道:“是啊是啊,小杰,你朋友会耍杂技呢。”
把边美珍拉到身后,小七死死盯着杜一,脸色阴沉。
在边美珍面前不好动粗,小七把杜一带回房间,刚关上门,他反手一把抓住杜一的衣领,将他按在了墙上,压低了声音怒道:“谁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
杜一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口气轻佻地道:“要不然我去哪儿找你啊?”
小七逼视着他,像要用目光杀死他一般,过了许久,才慢慢放下手,冷冷地道:“有话就说。”
杜一盯着小七看了一会儿,目光闪烁地道:“我怎么感觉你小子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几斤几两你不都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瞒着你的?”小七掩饰道。
杜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单刀直入道:“交易可以做,但细节得再谈谈。”
“什么意思? ”
“我把知道的说出来,你拿钱跑了,我找谁去? ”
“那你想怎么样? ”
杜一立刻道:“先把你知道的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怀疑他们?”
小七皱了皱眉,迟疑着没说话。
“不想说就算了,我还是只要六千。”杜一冷笑起来,作势要走。
事已至此,小七只好开口:“他们早知道我是假冒的,但一直装作不知道。”
杜一的眼睛眯了起来:“还有呢?”
可小七却不肯再说。“该你了。”他道。
杜一想了想,说:“那天离开游戏厅之后,王帅去了哪儿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边杰回家了。”
“果然是回家了,我还听到他们说,边杰三年前就不在了。”小七沉声道。
杜一正要开口,房门突然被推开,金燕出现在门外。“小杰……”她话还没说完,看到杜一,不由一愣。
不知为什么,杜一看到金燕,忽然有些局促,道:“燕子,好久不见。”也许是错觉,小七觉得此时的杜一……怎么说呢,就好像变了个人,变得像个人了。
金燕的脸上像笼了层寒霜,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嗯,我就是想来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玩……”杜一道。
金燕打断他,厌恶地说:“他现在不玩游戏机了,也已经有了工作,你以后还是少来找他吧。”
被金燕抢白一顿,杜一也不生气,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见他走了,金燕锐利的双眼又瞪着小七。
“姐……”小七低声道。
“如果你还愿意当我是你姐,听我句劝,”金燕打断道,“去分厂好好学门技术,过好你自己的生活,躲开这些人吧。”她像是生了很大的气,说完话,扭头就走了。
夜色深沉,山路空旷,万籁俱寂。小七背着背囊,手里提着铁锹,沿着山路向上走着。
半山腰的小树林伸手不见五指,小七摘下背囊,从里面取出被绑在宽皮筋上的两个手电筒,打开手电戴在头上,手电便成了两盏头灯。他边走边仔细辨别着方向, 一路摸索着,来到那棵粗大的树下。
之前杜一插烟头的小坑还留在地上,小七举起铁锹,用力向下挖去。
山上的土已不知多久没人动过了,他挖得很费劲,累得挥汗如雨,双臂发麻,才挖出一个不算大的坑。
坑的面积小,但很深,他站在坑中,只能露出上半截身子。然而坑里面什么都没有。
也许……这里的确什么都没有。小七在坑边坐了下来,一边喘息一边擦汗。 三年前警察早就挖过,如果有什么东西,警察还能挖不出来?现在想想,自己三更半夜上山挖坑这事简直蠢得要死。
想到这里,小七立刻泄了气,他拿起铁锹,收拾了东西,慢慢朝山下走去。 小树林里依旧漆黑又安静,他越走越远,身后的坑也离他越来越远。可是走着走着,小七又停住了脚步。
万一……万一警察真的没挖出来呢?
小七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坑良久,终究是不甘心地转身又回到了坑边。对啊,万一呢,就算是犯蠢,也犯了这么久了,来都来了……是吧?
他继续挖。
也不知挖了多久,自己都快变成个泥人了。突然,铁锹似乎触到了土里的什么东西,发出“铿”的一声。
小七的动作和呼吸同时停顿。
还……真有万一啊?
过了半晌,他才拔出铁锹,慢慢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刚才插铁锹位置的土层,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了……突然,小七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土坑里爬了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用手撑着身体接连后退,死死盯着土坑, 苍白的脸上是惊恐至极的表情。
他的确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当那具猜测中的尸骨真的出现之时,小七彻底慌了神。他目光散乱,不知所措。
发了阵呆,他顾不上地上的土坑和扔在旁边的铁锹,也顾不上摘下头上的手电筒,撒腿便向山下跑去。
头上的两束手电光晃来晃去,这绝对是他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他首先想到的人,仍是王士涂。
满头大汗地跑到王士涂家门外,小七一把摘下了头上的手电筒,举拳砸门,慌乱地喊道:“王警官!开门!快开门啊!”然而屋内一片漆黑,毫无动静。
小七又用力砸了半晌,把邻居都吵醒了,王士涂的家中还是毫无动静。他想到秦勇说过王士涂去塔县的话,无力地靠在门上,大口喘息着。
最可靠的王士涂不在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小七失望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不得已,只好先返回金家。小七将两个手电筒做成的头灯藏在了床底下, 起身的时候,腿突然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板上。他也不爬起来,脸色惨白,双眼发直地一动不动。
毕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毕竟那是一具尸骨。他亲手挖出,亲眼看到,冲击太大,一时难以消化。
而到现在为止,唯一的好消息是——王士涂终于回来了!
小七照例又去警察局门口等王士涂,总算看见小张开着车,带着车里的王士涂, 一起进了警察局的院子。
“王叔……”他连忙朝着王士涂挥手,跟着车一路小跑,也追进了院子。
车在办公楼前停下来,王士涂刚下车就被小七一把拉住:“王叔,我有事……”后面“找你”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秦勇带着一众警察快步走出了办公楼。一看见王士涂,秦勇一脸急切地道:“老王你回来了!发现重大情况,赶紧跟我走!”说完,挥一挥手,一众警察纷纷上了警车。
小七看着有点傻眼,道:“什么重大情况?我也去!”
这回轮到秦勇一愣:“这孩子……案件现场你不能跟着!”
“那等我回来再说。”听到案件二字,王士涂本能地紧张起来,他随口安抚了小七一句,便跟着秦勇一同上了一辆警车。
警车很快便开出警察局,不见踪影,小七孤零零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目的地是青龙山的小树林,那里再次拉起了黄色警戒线。
大树下的土坑再次被挖开,地上铺着一张塑料布,被清出的白骨都堆在塑料布上。法医蹲在地上,戴着手套正在翻弄白骨,另一名警员在旁边拿着相机拍照。
王士涂和秦勇赶到的时候,除了尸骨以外的其他物品也被挖出并整理好了。鉴定科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将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和书包等物品,收进证物袋中。
其中最显眼的,也是最新的,正是小七丢掉的那把铁锹!秦勇戴着手套,仔细检查着铁锹,对王士涂说:“附近村里的农民上山挖野菜的时候,发现这里被挖开了,坑里有白骨,这把挖掘用的铁锹就被扔在一边。”
“是被谁挖开的?”王士涂问。
秦勇摇摇头。
王士涂走到被挖出的物品旁,用戴着手套的手拎起了那件血染的衣服,他一眼就看到了校徽,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说:“这是……照阳三中的校服。”
秦勇浑身一震:“怎么可能呢,三年前……三年前我们只挖到了一条狗啊!”
三年前是一条狗,三年后却是具尸首……王士涂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突然睁开了眼,厉声道:“那条狗是障眼法!”
秦勇猛然扭头看向王士涂。
“真正的尸体埋在狗的下面!”王士涂激动地说,“我们当时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它就能提前三年重见天日,417也不会成为悬案!你当时的推测是对的。”
此时法医起身走了过来,道:“初步检验结果,死者为青年男性。根据白骨化的程度来看,应该埋在地下两年以上了。”
没错,王士涂说的对,法医也是对的,当年……当年就差了一点点!秦勇紧紧咬着牙,转身走到了一边, 一拳砸在身旁的大树上,心中的懊恼久久无法消除。
王士涂跟了过去,秦勇扭头看了看他,两个人都是一脸的丧气。王士涂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心中也是悔恨交加,一脚踹在身旁的大树上。秦勇也跟着踹了一脚,王士涂接着又是狠狠的一脚,秦勇再跟上一脚。
他们谁都没说话,但是这一脚又一脚,仿佛传达着他们无声的愤怒。
尸骨在验尸台上已经被拼成了一个人形。法医在验尸台前忙碌着,秦勇和王士涂站在一旁看。
法医道:“死者生前被利器刺中胸部,那一刀刺得很深很用力,你看他肋骨上还留有清晰的刀痕。”
秦勇去看法医所指的刀痕,沉默良久,痛心道:“一个孩子而已,哪来的这种深仇大恨!”他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以平复心情,又道:“有什么能够帮助确认死者身份的线索吗?”
法医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份资料翻开,递了过来:“死者的左门牙缺损了一半,结合身高、脚长等参数,从三年前417失踪案的资料来看,他应该是…… ”
不等法医说完,王士涂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 颓然道:“我知道是谁了。”
追查417失踪案多年,那三个孩子,每人的体貌特征都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而且杜一又已经返回了照阳,剩下的就只有……
不是边杰。
追查三年,回来了一个,一个是假的,还有一个死了。王士涂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垂着头,等在科室门口,不多时,王佳走过来。
明明还是个花季少女,她却憔悴而沧桑,站在证物台前,怔怔地看着那件染血的校服、书包和从里面拿出来的运动水杯等物品。
王士涂和秦勇站在一旁,神色严肃,一言不发。
王佳盯着运动水杯看了良久,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王士涂走到王佳身边,悲伤地道:“应该是你哥吧。”
王佳已泣不成声,呜咽着道:“校服的衣袖上有道口子,是我妈给他补上的……水杯是他过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他的礼物…… ”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住,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突然,王佳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看着王士涂,哑声道:“他是怎么死的?谁干的?!”
这个问题,王士涂回答不了。他避开王佳的目光,咬着牙道:“佳佳,王叔向你保证,绝不会放过这个凶手!我一定会给你们母女一个交代!”
可无论如何,凶手也已逍遥法外三年。若不是挖出尸骨,自己甚至不知道哥哥已经死了。王佳不是不信任王士涂,她只是……
只是什么,她也说不出。好像是茫然,又像是绝望。王士涂没有让她看到王帅的尸骨。王佳想去看埋葬王帅的那个土坑,王士涂看了看她,终究也没有同意。王佳知道那是在青龙山上,原来这些年哥哥一直在那里。
他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是母亲还一直等着他呢!想到母亲,王佳更觉得心力交瘁,濒临崩溃。这件事,要怎么跟她说呢?
王佳不敢说,她甚至不敢哭。
回家之后,她一头扎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几个洋葱, 一刀一刀地切。
王母从卧室里走出来,有些意外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做饭了?”
“嗯,”王佳不敢回头,尽量平静地道,“晚上我有事。”
洋葱细碎,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案板上。
心情糟透的人不止王佳一个。夜晚,秦勇心情郁闷地走进小吃店,叫道: “老板,一碗葱油拌面,一份蒸饺,一盘凉菜。”
老板从厨房走出来,道:“对不住,蒸饺卖完了。”
又是卖完了!秦勇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老板怒道:“我一来就卖完了,老王来就永远都有,你就这么做生意的吗?”
老板笑了笑,道:“你是你,王队是王队,没得比。”
秦勇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板已经又进了厨房。他只好在一张桌前坐了下来。不一会儿,老板端上了面和凉菜。
还是没有蒸饺。秦勇执拗地看着老板:“来来来,你坐下跟我说说,我和王士涂怎么就不能比了?你不知道吧,我可是他领导呢。”
“可是领导,当初抓我的不是你啊。”老板道。
“你进去过?”秦勇有些意外。
老板点点头,淡淡地说:“我当初啊,一时冲动,把人打成重伤,王队办的案子。进去五年,爹妈没了,老婆跑了,可是出狱那天,居然还有人来接我。”
“老王?”秦勇问。
老板用力点点头:“嗯。你知道不?但凡他抓的人,他都算着出狱日子呢。我出来找不到活干,王队就借钱帮我开了这家店。”
秦勇一怔,恍然,又有些惭愧,夹了一筷子凉菜往嘴里送。
“我现在倒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可他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老板叹道,“心情不好了,案子遇到难处了,他就来我这儿吃个老三样,哥俩唠两句。他最爱的就是我这儿的蒸饺,所以啊,每天不管他来不来,不管啥时候来,我这永远得有一笼热腾腾的蒸饺等着他。”
听到这里,秦勇皱起了眉头,问道:“他……一个人过日子?家里人呢?”
老板便苦笑起来,摇头道:“您这领导工作不到位啊。他哪还有啥家里人啊?儿子五岁的时候丢了,没过几年老婆也得病没了。那可是活活让丢孩子这事给憋屈死的呀!”
秦勇张着嘴,愕然看着老板,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天王士涂没有来吃蒸饺,秦勇一个人在小吃店坐到很晚才回去。他终于明白王士涂对417失踪案的执念从何而来,那三个少年的家长的痛苦,他的确感同身受。
而这种感觉,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有,比如自己。
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秦勇长长出了一口气, 心中突然涌上说不出的庆幸和说不出的难过。
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既然已经找到了王帅的尸骨,就该做一些身为警察该做的。秦勇这么想,王士涂也这么想。
会议室的气氛严肃而凝重。
白板上贴着青龙山挖掘现场和王帅遗骨的细节照片,还有一张王帅的头像照,他笑得很阳光,可以看到他左边的门牙有一半缺损。
秦勇目光扫过心情低落的王士涂,眼里流露出不同以往的情绪。他清清嗓子,站了起来。
“根据法医的判断、鉴证的结论和家属的辨认,死者身份可以确定。三年前失踪的照阳三中初三学生王帅,已经证实遇害。”秦勇指着王帅的照片道,“我们现在有理由认为,当时跟王帅一同失踪,后来又出现的边杰和杜一,有重大作案嫌疑。”
啪的一声,局长将手里的案卷重重扔在桌上,站了起来。
“行动!”
两个嫌疑人,兵分两路。秦勇带人去抓杜一,抓“边杰”的,就只能是王士涂。王士涂一路上都心情复杂,他觉得小七这个孩子真是倒霉透顶。他“边杰”的身份,到底是保不住了。
王士涂心情沉重地来到金家大门外,敲响了院门。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小七看到王士涂,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激动地道:“王叔,你来了!我……”
“你妈呢?”王士涂冷静地问。
“在她自己房间呢。”小七伸手向后面指了指。
王士涂点了点头,道:“关好门,别让她看见。有什么话,跟我到局里再说吧。”
小七依言关上了大门,不解地看着王士涂。
王士涂叹了口气,道:“我们在青龙山上找到了王帅的尸骨。”
“王帅?”小七瞪圆了眼睛,失声惊呼。
居然是王帅?不是边杰?
王士涂转身向巷口走去,走了两步回头却见小七没动,招呼道:“走啊。”
小七这才机械地跟了上来,他回想起杜一在大树下点的那根烟,脑海中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看不清,抓不住。等他反应过来王士涂怎么知道青龙山的尸骨时,两人已经走到巷口。巷口停着两辆警车,其中一辆还闪着灯,小张和另外两个警察正等在车前。
小七心底生出不祥的预感, 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升到头顶。
看他出来,小张走上前,向小七出示了文件,严肃地道:“边杰,你现在是王帅被害案的重大嫌疑人,我们依法对你进行拘传!”说完,咔嚓两声,一副手铐已铐在小七手上。
这简直是……小七脸色惨白,惊慌失措,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噩梦成真。
王士涂看着小七惶恐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了小七戴手铐的手。
小张正要将小七押上警车,忽然金满福的车快速驶了过来,在警车旁停下。
金满福急急忙忙跳下车,大声叫道:“怎么回事?干什么这是?”
“我们要带边杰回去接受调查,请你配合。”小张道。
金满福满脸愕然,提高声音道:“不是,你们三天两头来骚扰我儿子,说抓人就抓人,总得给我们家属一个理由吧?王警官,你把话说清楚!”
金满福瞪着王士涂,王士涂没说话,也没看金满福。
于是小张开口道:“我们怀疑他跟一宗命案有关。”
金满福顿时浑身一震,失声道:“命案?”
小七被押上警车的时候,命案的另一个嫌疑人也正被带往警察局。
马路边上,杜父坐在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扳手,正在拧一辆自行车上的螺丝。警笛声传来, 一辆警车从杜父面前的马路上驶过。
杜父抬起头,恰好看到车窗玻璃后杜一的脸一闪而过,他正望着自己。
他立刻脸色大变, 一把扔掉了手里的扳手,起身就去追警车。
杜一被秦勇和另一名警察夹在座位中间,艰难地扭过身子,从后车窗望去,杜父在后面拼命地追逐警车,似乎还在挥手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在乎。
很快,杜父跑不动了,停下了脚步,身影离警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杜一怔怔地又看了两秒,然后转回了身子。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由始至终, 一直面无表情。
上一次对杜一进行问话是在会议室,这次则是在审讯室。他面前依旧是秦勇和女警小林,只是这次,他们二人面容严肃,气氛肃杀。
“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吗?”秦勇打量着杜一,目光凌厉。
杜一神色坦然地道:“不知道。”
秦勇向小林使了个眼色,小林拿起桌上青龙山挖掘现场的照片,走过去重重拍在了杜一面前。
杜一看着照片里的白骨,眼皮跳了一下,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
秦勇挑眉道:“听你这口气,用不着我们多费口舌了,打算坦白从宽是吧?”
杜一嗤笑一声,无所谓地道:“我从什么宽啊,人又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那是谁?”
“边杰啊。”杜一理直气壮地道。
秦勇和小林闻言都是一愣。
“边杰”现在正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坐在跟杜一一样的审讯椅上。小七手里拿着同样的青龙山现场照片看着,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王士涂,语无伦次地道:“王、王警官,你说这、这是王帅?怎么、怎么会是王帅呢?”
王士涂皱起了眉头,斟酌着问:“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
小七张了张口,如同鼓起勇气一般道:“因为……它是我挖开的。”
这话把他面前的王士涂和小张二人都吓了一跳。
“我之前来找你,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小七继续道,“但是……但是…… ”
“别着急,从头开始说。”王士涂连忙道。
比起王士涂对小七的信任,秦勇则是将信将疑地看着杜一。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边杰杀了王帅?”他严肃地问。
杜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用我的眼睛看到的。”
“你是说你目击了边杰杀害王帅的过程?”一旁的小林问。
杜一点点头。
小林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又为什么要畏罪潜逃?”
杜一波澜不惊地道:“警察同志,你别吓唬我,我这个人胆小。刚才不是说坦白从宽吗?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不就得了?”
秦勇面容冷峻,道:“那就从你们一起打游戏开始说吧。”
杜一点点头,道:“那天我们三个一起去玩游戏机,你们都知道了。但是出来之后呢,没有什么丢钱包的男人,也没有去饭店喝酒,那都是假的,真实的情况是…… ”
他给秦勇讲了跟“边杰”讲述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那天,杜一等三人嘻嘻哈哈地从游戏厅走出来,勾肩搭背地沿着街道向前走去。边杰晃着手里的一把游戏币,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今天大家手气都不错,晚上要不要喝酒去啊?我请。”
王帅立刻道:“好啊。”
杜一则说:“不能老让小杰掏钱。小杰你只买酒就行了,今天下酒菜算大哥的。”正说着,前方的胡同里忽然传来一阵狗叫声。
三人加快脚步走过去一看,只见狭窄阴暗的胡同中,一条狼狗被拴在电线杆上,正在不满地吠叫。
杜一看了看周围,见四下无人,用胳膊肘碰了碰边杰和王帅,又用下巴指了指那条狼狗。
“想吃狗肉吗?”
“这是人家养的狗,不好吧?”王帅犹豫着道。
边杰嘲讽地看着王帅:“瞧你那点出息!我吃!”
王帅想了想,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你们给我把着点风。”杜一说着,摘下了腰间长长的钥匙挂绳攥在手里,轻手轻脚地向狼狗走去。
他轻而易举地勒死了那条狗。三人拖着狗,商量了半天烤狗肉的地方, 然后一路躲着人,来到了青龙山上。
把落叶和树枝堆在一起,大树下已经点起了篝火。杜一留下来一边用弹簧刀割肉一边烤。过了一会儿,边杰和王帅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双双摘下书包,开始从里面往外掏罐装啤酒。
“差不多可以吃了,小杰,刀还你。”杜一将弹簧刀递给边杰,边杰找了片树叶蹭了蹭刀刃,将刀收起来揣进口袋。
天边的最后一抹阳光也渐渐隐去,林中只剩篝火的火光,杜一三人围着篝火烤肉喝酒,明显都已经醉了。
“来来来,干了干了!”杜一口齿不清地招呼二人喝酒,举起易拉罐跟边杰、王帅分别碰了一下。
三人各自喝了一大口,边杰醉眼朦胧地望向了王帅,道:“帅帅,今天你赢的最多,是不是应该跟兄弟们分分?”
王帅白了边杰一眼:“你们也赢了不少,为啥单分我的?”
“都是兄弟,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的吗?”边杰道。
王帅喝了口酒,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别说跟你了。”
“王帅,你成天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要跟我明算账是吧?”边杰明显急了,“今天狗肉是大哥的,酒是我买的,你交朋友就带一张嘴啊?”
“喂!都少说两句吧。”杜一道。
边杰和王帅谁都没理他。只见王帅沉下了脸,道:“不就几罐破啤酒吗,看你一天到晚嘚瑟的!”说完啪地摔了啤酒罐,溅出的啤酒洒在边杰衣服上。
边杰顿时大怒,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火堆。他走到王帅面前,指着衣服被弄脏的地方:“给我擦干净了!”
王帅也站了起来,冷笑道:“我要是不擦呢?”
边杰扯过王帅的衣角就去擦自己的衣服,王帅被拽得一个趔趄,衣服也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他挥手一拳就打在边杰脸上,大骂道:“操!给你脸了是吧!”
边杰红着眼睛冲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但边杰明显不是王帅的对手,很快落了下风。
杜一见状也忙站了起来,喝道:“都给我住手!灌点猫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你们?”说着上前去拉王帅,却被王帅一把推了个趔趄。
边杰趁这个工夫,掏出了后腰那把弹簧刀,嚓地弹出了明晃晃的刀刃。
杜一大惊,爬起来想要去阻止边杰,但为时已晚,边杰的刀猛地刺进了王帅的胸膛,接着又拔了出来。
王帅又惊又怒地看着边杰,捂着胸口踉跄了两步,轰然倒地不动了。
杜一和边杰也都呆住了,时间仿佛突然静止。
过了半晌,杜一才回过神来,歇斯底里地大吼:“杀人了!你杀了他!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只见边杰慢慢转过身,毫无感情地望向杜一,他从容地用衣服擦掉了刀柄上的指纹,然后将刀扔在了杜一脚下。
边杰貌似无辜地笑了笑,道:“人不是你杀的吗?你看,刀都在你那边呢。”
杜一惊恐地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什么意思?”
边杰还是在笑:“大哥,你比我大三岁,欠着高利贷,看守所几进几出,是警察那里标名挂号的‘照阳杜哥’。我呢,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初三学生,你猜警察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杜一不禁怒火中烧,喝道:“你想栽赃我!”
“不不不,我只想告诉你,咱俩必须是一伙的。”边杰摇头道,“如果我被抓了,你也跑不了。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也该同当才对呀。”
杜一愣了半晌,喃喃道:“怎么同当?”
“帮我把他埋了,先埋人再埋狗。”
杜一的故事就讲到了这里。他看着秦勇和小林,继续说:“我被他拉下水了,后来越想越害怕,家都没敢回,直接买了张票去了外地。”
秦勇和小林一直沉默地听他说完,二人对望了一眼,不置可否。
故事讲完了,但是审讯并没有结束。秦勇道:“既然杀人的不是你,你只是被胁迫的,为什么不报警?”
“出事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场,他那把刀我也用过,上面有我的指纹。”杜一说,“一个是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 一个是未成年的初三学生,你们凭良心说会相信谁?我是两头都没有活路啊,警察同志。”
“所以你就跑到了外地,然后呢?”
杜一道:“然后我就听说,我们三个都被宣告失踪了。我一猜就知道,边杰肯定是也跑路了,你们并没有发现命案。”
当初……只发现了一条狗。想到这里,秦勇神色有些黯然,他清了清嗓子, 调整了一下情绪,又问:“根据王队的调查,你是在塔县一家正规煤场做监工, 没有什么黑煤窑,更不存在诱拐,为什么要撒谎?”
这个问题好像在杜一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看来你们已经查过我了,那还不是被边杰逼的?他害得我有家不敢回,三年我都不敢跟我爸联系,直到有一天…… ”
那时他正在宿舍里睡觉,工友抱着包在报纸里的食物走了进来,推了推他:“来来,哥,肉夹馍。”
工友将报纸铺在小桌上,杜一起身,拿起一个肉夹馍啃了起来。吃着吃着,他的眼睛无意中看到了报纸上的大标题《江阳少年失踪三年后返家》。
杜一一看,急忙将报纸上的肉夹馍都推到一边,拿起沾了油的报纸仔细浏览着。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边杰回家的新闻。他一个杀人凶手都敢回来,我也想回家呀,可是我又怕会被他灭口,所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他来到一个公话亭前,看了看,四下无人,拿起听筒拨号。电话接通后,他压低声音道:“喂,爸,是我。”
“我先是联系了我爸,问清楚边杰跟他们是怎么说的,然后一到照阳,我就有样学样,他怎么跟你们说的,我就怎么跟你们说。”杜一对秦勇说。
“这就是你当初说谎的原因?”秦勇问。
“对呀。我就是想让边杰知道,我在主动帮他圆谎,没有要出卖他的意思,我们可以共同保守三年前的秘密。”
秦勇双手抱胸,凝视着杜一:“你说的这些都是一面之词,你摆脱不了嫌疑人的身份,除非还有其他的证据能证明你的证词,明白吗?”
杜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小林问。
“就在前几天,我在江边路上看到过边杰。”
秦勇问:“你看到他干什么了?”
杜一翻着眼睛,似乎在回想。“我看见他在土杂店买了把铁锹。”他缓缓地道,“当时我没当回事,但现在回头想想……这不会跟王帅的尸骨被找到有关吧?”
秦勇不动声色地问:“你认为有什么关联?”
“我在不久前还去青龙山埋王帅的地方看过一眼,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找到的。”杜一解释道,“但是边杰心里清楚,除了他,还有我知道那个地方埋着尸骨。所以我猜, 他买那些东西会不会是想转移尸体,结果搞砸了,才被你们发现的。这是自己挖了个坑,自己往里面跳啊。”
听完他的话,秦勇沉思良久。
与此同时,另一间审讯室里,该说的,小七也说得差不多了。
“就是说,你偷听到了金满福和金燕的谈话,他们早知道你不是边杰,但一直在演戏,所以你觉得,边杰的失踪跟他们有关,甚至可能已经被他们害死了。”王士涂摸着下巴,思索着道。
小七点点头:“第二天,我就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是你去了塔县。”
说完,又犹犹豫豫地道:“还有件事,我之前没敢对你说实话。”
“什么事?”
“我第一次见杜一的时候,其实他找我要钱了,六千。”
“他敲诈你?”王士涂皱了皱眉,“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对你说了,你肯定要找他。”小七道,“他一翻脸,我怕他告诉金满福,我……我那时候还不想被揭穿。”
王士涂无奈地瞪了小七一眼:“你呀,自作聪明。杜一的事情,你说说吧。”
“我想利用他敲诈我这件事,反过来诈他一下——我把杜一约到游戏厅,骗他把知道的说出来,然后狠狠敲金满福一笔。”
“他说了?”
小七摇头:“没说,不过后来我和游戏厅老板聊到了青龙山上挖出的那条狗,他的反应很不对劲。”
王士涂向前探了探身子,认真听着小七的话。
“离开游戏厅之后,他去了青龙山,可他不知道,我在悄悄跟着他。”
“他去了藏尸的地方?”王士涂追问道。
小七点点头,说:“当时我也猜到,那里就是藏尸的地方。后来……后来我挖到了那具尸骨。”
“你以为那是边杰?”
“对,我以为那是边杰。当时我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王士涂严肃地问小七:“我问你,你刚才说在游戏厅跟杜一说要狠狠地敲金满福一笔,这是你当时真实的想法吗?”
小七认真解释道:“你还不相信我,我怎么可能!我就是想让他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敲诈金满福干什么呀!”
王士涂继续问小七:“你还知道什么啊?别瞒我啊。”
小七跟王士涂保证:“没有了,全都告诉你们了。”
王士涂心里也长舒一口气,走到小七身边,无奈地说:“净耍小聪明。”一边说着一边检查小七手腕上的手铐有没有太紧,安抚小七待着别动,像个老父亲在照看自家孩子。
从审讯室出来,王士涂兴冲冲地去找秦勇,谁知扑了个空。审完杜一,秦勇一刻都没耽误,带着小林去了青龙山下的土杂店。
店主拿着小七的照片端详了半天,肯定地道:“没错,他是来过我这儿,好像是买了一把铁锹,还有两个手电筒。”
小林问:“他有没有说过,买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没有。”店主摇头道。
二人对视一眼,转身返回警车,秦勇道:“去金家。”
小七被警察带走的消息,金满福一直瞒着边美珍,边美珍也没问。
秦勇和小林就在这时赶到了金家。
给他们开门的是金燕,她看到门外的二人,微微一愣。马上,金满福也从房间出来,见到秦勇等人,立刻走上前去。
秦勇出示了搜查证:“侦破需要,麻烦你们配合一下。”
然而,金满福面含怒意地挡住了门,不满地道:“秦队长,你们不明不白地带走我儿子,我们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又要来搜查我家!我们家属是有知情权的吧?你把话说清楚,不然就别怪我们不配合了!”
秦勇道:“金满福,我们依法对你的住所进行搜查,之后会告知你事实,你必须无条件配合。”
说罢,秦勇通知其他警察实施搜查。
边杰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的各类计算机书籍,秦勇随手翻了翻。女警小林探头向床下看了看,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秦队!”
秦勇急忙走过去向床下看,随即他戴上白手套,将床下的东西取了出来——正是绑在松紧带上的手电筒。他拿在手中检查着,道:“不久前刚被使用过。”说着,跟小林交换了眼神。
和杜一的口供符合,他们二人对杜一的话已信了七八分。
秦勇对金满福和金燕说:“我们已经确认,王帅三年前已经遇害,边杰有重大嫌疑。现在能理解了吧?”
这个消息让金满福和金燕都大吃一惊,金满福结结巴巴地道:“王……王帅?”
金满福和金燕呆呆地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想到王帅居然已经死了。直到众人在沙发上落座,小林拿出本子准备记录。他们父女俩仍然沉浸在震惊中。
夜幕降临,金满福坐在桌前,用手撑着额头,脸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燕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在桌上。金满福抬眼看着金燕,沉声道:“现在我终于知道,当初边杰到底干过什么了。”
“什么……什么意思?”金燕害怕地问。
金满福挑眉道:“你难道忘了他三年前带回来的那把刀吗?”
金燕闻言,浑身一震。
怎么会忘呢!她当然记得!
那天,也是如现在一般的晚上,金燕开门回到家,她脱下了外套,正要挂在门边的衣架上,突然听到金满福的卧室里有动静。
金燕疑惑地向金满福书房的方向走去,她轻轻推开书房门,看到房间里五斗柜的抽屉敞开着,边杰站在柜子前,正将一摞现金往书包里塞。
“小杰,你在干什么?”金燕失声道。
边杰浑身一激灵,急忙关上了五斗柜的抽屉,将书包藏在身后。
金燕的脸上如同笼了一层寒霜,喝道:“我都看见了,你拿钱干什么?”
“我有事,需要用钱。”边杰不耐烦地敷衍道。
金燕继续说:“小杰,每月给你的零花钱都快赶上我的工资了,你有什么事需要那么多钱?”她走到他面前,耐着性子问:“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赌博?”
没想到,边杰突然推开金燕,向屋外跑去,口中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边杰噔噔噔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呼的一声扯开衣柜,翻出一件衣服,胡乱往书包里塞。金燕追了进来,两人争执之中, 一把弹簧刀掉了出来。
是的,那是一把沾了人血的刀!现在想来,那上面的血……
金燕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颤声道:“爸,你是说,小杰、小杰杀了人?这怎么可能,他跟王帅关系那么好!”
金满福惨然道:“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要么是边杰干的,要么是他和杜一一起干的。”
“你是说,这件事杜一也知道?”
金满福从鼻中哼出一声,淡淡地说:“杜一帮那个冒牌货圆谎,肯定是有目的的。”
听到“冒牌货”这三个字,金燕黯然地垂下了眼帘,低声道:“他不是小杰……可是现在,却被当成了凶手…… ”
而金满福抬头望向天花板,缓缓地道:“既然他选择了当边杰,那就当到底吧。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金燕脸色惨变,险些失声惊呼,她的身体剧烈抖了一下,良久才开口:“爸,都这么久了,小杰究竟干了什么?他去哪儿了?都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金满福语重心长地对金燕说道:“孩子,爸不能告诉你小杰藏哪儿了。”他望向金燕,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还有很多事情爸不能告诉你。但是你要记住,这件事情,仅仅是个意外,跟你没关系。相信爸爸。”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本来很熟悉的东西好像在突然之间变得面目全非。
金燕回到房间,关上门,无力地靠在门上,有种打破平衡的失重感,她闭了闭眼,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过了许久,她才踉跄着走到床头。床头柜上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雪花球,有的里面是小狗、小猫,有的里面是花花草草,美好又梦幻。金燕摩挲了半天,拿起其中一个大雪花球,里面是一家四口在雪地里玩的场景。
金燕晃了晃雪花球,里面的小世界也随之颠覆。雪花球里开始落雪,一家四口身上落满了雪,渐渐地看不清轮廓了。
这天晚上,小七顶着边杰的身份,必须要在警察局里过夜了。不过他毕竟不是边杰,不管杀人的是不是边杰,和他小七总是没有关系的。他将来龙去脉向王士涂和盘托出之后,悬在心上的大石总算落地,心情居然前所未有地轻松。
安置好小七,王士涂找到秦勇,不由分说,拉上他,便去了警察局附近的“专属食堂”。
“老板!两份特供。”他满面春风地招呼老板。
小吃店老板从后厨出来,冲着秦勇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秦勇倒是有点不太适应,道:“哎哟!今天这么隆重,你的特供蒸饺,便宜我了?”
王士涂的心情难得这么好,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哎呀,看你说的,秦队为查案呕心沥血,一份特供根本不算什么。”
共事许久,秦勇还没见王士涂这么开心过,这样热情的态度,让他既意外,又难免很受用。
“老王,你用不着这样,我知道你担心那孩子,想帮他。可是鉴定科已经确认,那把铁锹上有边杰的指纹,加上在他房间搜到的手电筒,证据对他很不利啊。”秦勇道,“边杰到底怎么说的?口供你现在也没拿给我,我怎么帮他啊?”
“看口供之前,我要先给你秦队看另一样东西。”王士涂道。这时,老板把特供老三样端上桌,王士涂便把话头按住,将蒸饺推到了秦勇面前:“先吃东西,你不是一直惦记这个吗?”
他先夹了一个蒸饺放到秦勇碗里,等二人吃完了第一个蒸饺,才郑重道:“我这边的口供啊,你就别看了吧。你也知道,因为我审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边杰。”
接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了小七那张DNA亲子关系鉴定书,放在桌上。
秦勇拿起鉴定书浏览着,迟疑道:“这是……”
“这是边美珍和金家那孩子的亲子鉴定。”王士涂表情凝重,“边杰和小七,根本就是两个人。”
秦勇愕然抬头:“你给他们做过鉴定?什么时候的事?”
“你去河溪的时候。”
秦勇又看了一眼鉴定书,肃然道:“无亲缘关系,那金家那孩子跟王帅被杀案没关系了啊。”
王士涂难得有些心虚,缓缓地道:“但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份亲子鉴定报告有可能不作数,这是我偷偷做的。因为当时金家人不肯配合,我送检的时候也没有透露样本来源,所以这份鉴定不能作为证据。”
“那就再做一次。牵扯命案,当事人必须配合。”秦勇立刻道。
“必须配合!”
“我写申请。”
“行!”王士涂不自觉地又笑了,殷勤地又给秦勇夹了好几个蒸饺,连连说,“秦队,吃,先吃了再干活!”
看他这副样子,秦勇啼笑皆非,低头又吃了个蒸饺,只是有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隐隐作祟……
现在的边杰是假的,那真的哪儿去了呢?
王帅,到底是谁杀的呢?
案件还没有结束,但今天已经结束了。月亮西沉,这些问题,自有明天操心。
一夜很快就过去。清晨,金满福照例早早就起来,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的花架前,侍弄他的花花草草。
这个习惯,他已经坚持了三年。
他手上整理着那盆君子兰,神色冷峻,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身后传来王佳的声音——“金叔叔”。
金满福抱着君子兰转过身,看到王佳走了进来,她形容憔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又像随时都会流泪。
这副模样把金满福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佳佳,你……不要紧吧?”
王佳无力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刚才去杜叔叔家了,杜一和边杰都被警察带走了,但他说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想来问问你,警察有没有跟你们说什么?查到了什么没有?”
金满福捻了捻君子兰的叶子,叹了口气,道:“你哥的事,我也实在没想到。不过你想了解情况,应该直接去问王警官啊。”
“他是警察,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王佳惨然道。
金满福面露难色,斟酌着说:“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王佳急切道:“所以你是知道些什么的,对吗?”
金满福又叹了口气,说:“昨天警察来过,在小杰床下找到了一个手电筒,他们好像是特意来找这个的。”
“手电筒?”王佳疑惑地看着金满福。
金满福继续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那孩子成天都在鼓捣些啥。但是我相信,小杰跟帅帅以前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他是绝不会害你哥的。”
这话似乎让王佳安心了些,她微微点了点头,道:“我也相信边杰哥。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别急着走,进屋喝杯水吧。”金满福说着,忙将那盆君子兰放回花架,却一下没放好,整个花盆从花架上掉了下来,发出哗啦一声。
只见花盆四分五裂,里面的泥土也散开,露出了藏在土里的一个陈旧的塑料袋。
金满福皱起了眉头,嘟囔一句:“这是什么?”接着捏起塑料袋,慢慢地将它打开,一把弹簧刀赫然显露出来——正是边杰三年前带回来的那把带血的弹簧刀。
金满福手一抖,弹簧刀掉落在了地上,王佳低呼一声,惊恐地捂住了嘴。
金满福立刻就带着这把刀去了警察局。
刀被送到鉴定科,王士涂和小张则坐到了金满福面前。
“你事先知道花盆里藏着一把刀吗?”王士涂问。
金满福苦着脸,无可奈何地说:“我怎么可能事先知道?那盆君子兰我养了快十年了,要是早知道里面有东西,我又怎么会当着王佳的面……”
“你见过这把刀吗?”王士涂又问。
金满福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像……好像是见过。以前经常见他拿在手里玩。但是你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不好管太多。”
其实自从坐下后,小张就一直带着一丝不屑,到了此时,终于忍不住说道:“王帅的尸骨被发现了,这把刀也冒出来了,恰好还有王佳这个证人,有点巧啊。”
像是根本听不出其中的讽刺,金满福叹了口气,道:“你们找到王帅的尸骨不也挺巧的?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这话倒是说得滴水不漏,王士涂和小张对视一眼,又道:“有一件事,我们需要提取样本,给边美珍和边杰做一次DNA亲子鉴定。”
金满福一愣:“怎么又要做?”
“侦破需要。我们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你。”小张毫不客气地道,“关系命案,你们必须配合。”
金满福沉默片刻,说:“不是我们不配合,我之前一直不同意做那个鉴定,是因为做了也没用。”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边杰不是美珍亲生的,”金满福看着面前的两个警察,面容异常平静,“他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
到底生没生过孩子,还是要去问一问当事人。虽然,在出发之前,小张心里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
等他们和金满福一起到了金家,边美珍正坐在桌前,一颗一颗地嗑着瓜子,将瓜子仁都剥出来放进一个盘子里。桌子上还摆着边杰的玩具变形金刚。边美珍嗑几颗,还时不时把瓜子仁放在变形金刚嘴上抹抹,问一句:“好吃吧。”看起来,是把变形金刚当成小杰了。
她神情专注,金满福领着王士涂和小张走进来,她看都没看一眼。
“美珍,王警官来看你了。”金满福轻轻拍了拍她。
边美珍这才望向王士涂和小张,眼神开始警惕起来,把变形金刚紧抱在怀里,侧身把桌上的瓜子和瓜子仁拢了拢,不让外人碰。
“别怕,美珍。王警官他们要问你几句话,你好好回答,小杰很快就能回来了。”金满福温言道。
边美珍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不再把变形金刚抱得那么紧了。
“边杰的生日是几月几号?”王士涂也刻意放慢了语速问道。
边美珍不答,看了金满福一眼,低下了头。
见状,王士涂换了个位置,挡住了金满福,又问:“你再好好想想,你生边杰那天,是几月几号来着?”
边美珍失焦的双眼好像看着王士涂,又好像透过王士涂看向更远的地方,口中梦呓般地道:“4月……”
小张一直默默注视着金满福,此刻,他发现金满福的眼角似乎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而王士涂声音越发轻,继续问:“4月多少?”
边美珍依旧双眼发直,口中道:“4月17号,小杰丢了……”
随后小张上阵,又问了几遍,但不管问什么日期,边美珍只回答同一句话。眼看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小张一点也不意外,和王士涂对视了一眼后便跟金满福告辞,走出了金家。
金满福一边将王士涂和小张送出楼门,还一边说着:“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美珍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没有办法。”
来到院子里,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给摔碎的君子兰移盆,叹道:“唉,怪我不小心,养了十年的花,心疼啊。”
此时王士涂忍不住说:“老金,边杰不是边美珍亲生的,这个信息三年前你怎么不告诉我?”
“王警官,每个家庭多少都有点小秘密,你说是不是?”金满福意味深长地道。
小张心中冷笑,毫不客气地抢白道:“这盆花的秘密倒是特别想让人知道啊。金满福!边美珍和边杰是不是亲生的,只有你和边美珍知道是吧?边美珍神志不清,她前夫去世了,这不就成了孤证吗!就听你一个人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说完,愤愤地走出了院子。
看着警察上车走了,金满福又回到花架旁,他也不生气,拿起大剪刀,笑眯眯地剪下一朵盛开的花。
边美珍畏畏缩缩地从客厅里走出来,一双眼睛四处乱瞟,见没有别人,做贼似的来到金满福身边,压低声音道:“刚才我什么都没说,小杰,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金满福笑了笑,把剪下的花递给边美珍:“你做得好,等你嗑满一万颗瓜子的时候,小杰就能回来了。”
原本以为,无论边杰是不是凶手,小七至少是无辜的。可是没承想,金满福来了这一手。边美珍和前夫家里都没直系亲人了,现在要证明小七不是边杰,可就太要命了!王士涂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没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小张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师父。
王士涂连忙迎上去,急切地问:“你去羊村有没有查到些什么?”
“边杰出生的那一年,边玉堂在外地打工,不了解情况。”小张道,“但村里倒是有几个人,对边美珍怀孕这件事有印象。”
“可是金满福说,边美珍的前夫没有生育能力,她是假装怀孕,抱养的孩子。”
小张双手一摊:“难就难在这儿。边美珍生产的时候,是产婆到家里接生的。事情过去了十几年,产婆已经去世了,能证明的人没了。”
居然连产婆都死了!王士涂恼火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咬牙道:“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他出门穿过天井去找秦勇,直接问:“你们准备放杜一了?”
“没有再扣着他的理由了,虽然他谎话连篇。”秦勇也很无奈。
“那小七呢?”
秦勇顿了一下,他知道王士涂想听什么,可是他只能说:“杜一的口供、土杂店老板的口供、铁锹、指纹,还有最关键的凶器,所有证据都指向边杰是凶手。”
王士涂急道:“我问的是小七,他根本就不是边杰!”
“怎么证明?”秦勇反问。
“我证明!我就是证人!”王士涂大声道,“我以一个警察的人格、操守和判断力担保,他不是边杰,更不是凶手!”
秦勇沉默地看了看他,道:“我信你,但是老王,办案得讲真凭实据。”
“你还要什么真凭实据?金满福是只老狐狸,还有杜一,那小子满嘴跑火车,这两人的口供你就相信?”王士涂急得扯住秦勇,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小七还有我的证词你就不信?好,就算我老王,对那孩子有私心,你们认为我偏袒他。那你呢,你是公正的秦队长啊,当初是你抓了那两个砸伤小七的混混,是你告诉我,那孩子叫小七,你忘了吗?再不行,还有小张,有我们三个人的证词,还不能证明吗?”
“老王,你冲我着急有什么用?”秦勇道。
王士涂憋着一股气,咬着牙不说话。
见他这副模样,秦勇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那……再审一次吧。”
再审,就只是审小七一个人。此时的小七对变故一无所知。他被带到审讯室里,见门被推开,王士涂和秦勇走了进来。他满脸期待地看着王士涂,道:“王叔,事情搞清楚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回答他的是秦勇:“你还要继续配合调查,暂时还走不了。”
王士涂面色凝重,和秦勇坐了下来,
小七反应不过来,眼睛直直地看着两人:“我、我已经承认了我不是边杰,你们不是能做那什么鉴定吗?一测就清楚了啊。是不是,王警官?”
小七也不叫王叔了,这回叫的是王警官。王士涂避开小七的目光,低声道:“金满福说,边杰是边美珍抱养的,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
“什么?!”小七失声道。
“所以就算做了鉴定,也证明不了你的身份。”王士涂接着说。
小七顿时表情凝固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秦勇将装在证物袋里的弹簧刀展示给小七,问:“这个你认识吗?”
小七失魂落魄地耷拉着脑袋,目光落在刀上,机械地摇了摇头。
“这是在金家找到的,我们怀疑这是杀害王帅的凶器,金满福也承认了,这就是三年前边杰带回家的刀。”
直到此时,小七才回过神来,身子如触电般地跳了跳,大叫起来:“这些东西和我没关系!我不是边杰,金满福在陷害我!我要跟他当面对质!”
他一边嘶吼,一边想要站起来,挣扎了几下,突然看向王士涂,带着哭腔道:“王叔,我是小七,我不是边杰,你快说句话,替我证明啊!”
王士涂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忍心看小七,道:“你说你不是边杰,但你拿着边杰的身份证。”
听了这句话,小七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颓然呆坐着。
秦勇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继续审问:“你刚才说金满福陷害你,他为什么要陷害你?”
小七定了定神,马上道:“因为、因为他儿子杀了人,他想让我当替死鬼!”
“有证据吗?”
小七道:“我没有……”他突然又失控,叫道:“可我真的不是边杰!我叫小七!金满福真的有问题,真的有问题……”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小兽,又像失足跌落深渊,又是无助,又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