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姜彻耐力远比我想的要低上许多。
朝堂之事越发复杂,离上次宴会尚未足月,沈家羽翼几番被折断,竟被扣了个谋逆帽子。
满门抄斩的消息传到我府上时,我正独自对着那轩窗,修剪窗边那枝红梅。
手只是微微一抖,那枝梅花便被我剪歪了半朵。
「殿下,您…」
无事,退下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水镜伏在案下,有些着急:「宫里传来的消息是满门抄斩,可您与沈小侯爷青梅竹马,那他…」
我垂眉瞥她一眼:「本宫尚且为他人砝码,如何顾得了他人。」
「是。」
自始至终我的语气和表情都那般平淡,连丝毫失态都没有,甚至不曾皱一下眉头。
可我听到一声叹息在我心底响起。
沈家祸事虽与我并无瓜葛,但开端由我而起。
沈云祈,我只能再救你一次。
翌日。
我在御书房外站着等了一个时辰,姜彻才悠悠命人打开殿门。
屋内燃着香银檀木,不仅暖和,还有淡淡的幽香。
两个胡姬左右侍奉,姜彻咽下口中的西域黑葡萄,玩味睨我一眼。
「皇妹当真要纳沈云祈为面首?」
他挑眉,眼底眸光微转。
我敛衣行礼,珠环相碰之声不止:「望皇兄成全。」
姜彻眸色稍沉:「朕还是想知道,皇妹突然纳一个罪臣做面首用意何在。」
「沈家罪该万死,留一个沈小侯爷,纳为本宫面首,岂不是比死更能羞辱他。」
顿了顿,我唇角微勾:「陛下将他赐给我,本宫定令他生不如死。」
微低着头,我听到殿上传来一声笑,带着几分森森寒意:「可。」
那日后,沈云祈被我由刑场接回府内,却再未正眼瞧我一眼。
水镜面色隐约有些担忧,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侯爷三日没进餐了。」
这话若是放在年前的我听了,定会端了饭菜亲自逼着他咽下去。
可屋内沈云祈的紧握的双拳被我收在眼中,我的身躯只是僵了僵。
心里禁不住泛起自嘲。
沈云祈还认为我是那个权贵在握的太平公主。
若我所料不错,他一定是在怨恨我为何害他全家灭门,却又单单只救下他一人。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又如何能开口。
除了裴修染还能有谁信我。
漠然良久,我起身,对水镜吩咐下去:「成亲规格与招驸马无异,对外不要提及面首二字。」
水镜愣住,低声急唤追我:「殿下!此事不可,若是被皇上知道…」
我脚步顿了下:「按本宫说的做。」
可我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次。
10
那日十里红妆,满城繁华失了颜色。
新房红烛摇曳,我一身嫁衣如火,身旁却只有水镜一人。
镜前放着一封信,是熟悉的洒脱肆意。
宁死不娶。
沈云祈恨极了我,但我没想到他会在大婚之日当众给我难堪。
众目睽睽之下,我身着嫁衣孤身一人立在厅内,流言蜚语不断涌入我的耳中。
一夜之间,我沦为全京城人的笑柄。
转头看去,水镜眼里已蓄上了泪水:
「殿下,还等吗?」
我却面色平静,望向边关,语调波澜不兴:
「等。」
得知沈云祈抗旨逃婚那刻,我的心里反而有种轻松。
天知道这时候我心里浮现的不是沈云祈,却是另一个人。
府外隐约传来马蹄声。
「不等了,本宫的心上人回来了。」
裴修染端坐马背,一身玄色云纹锦袍,只在腰间挂着一把佩剑,懒散地把玩着手中马鞭。
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眼神却冷漠得很:
「臣镇守北疆,竟不知太平公主殿下在府内又养了面首。」
语气虽听着还是气人,但看到他那刻,仿佛等到了那人似的。
我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本宫做事还需要你过问。」
裴修染停顿半秒,面上挂上一丝无奈,又扶额:「那为何公主殿下一人成亲?」
这回轮到他把我噎住了。
我想把头上的凤冠霞帔扯下来,越扯却缠得越紧。
他眉梢一挑,噙着不怀好意的笑:「那臣求娶公主如何?」
还没等我反应,裴修染突然重重一拜。
他的手指先前修长洁白,青色经络明显,现在却带着多处紫青伤痕。
没来由一阵心酸,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突然想上去牵住他的手。
想做就做,还没等我上前。
裴修染先我一步,牵住了我的手。
短短呼吸之间大起大落,水镜在一旁捂着嘴,想把我们分开又不知道做什么。
好在她反应快,奏乐声重新响起,几下就拉着裴修染下去换了一身喜服。
他穿惯了银甲,平时杀伐果断,这时候反倒有些浑身僵硬起来。
「言言,这能不穿吗,我还是更习惯甲胄。」
「还想成亲就给本宫闭嘴!」
他立时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不自觉抿紧了唇。
我抬头盯着他的唇。
砰砰砰的叩门声突然响起。
顺着人群视线看去,认出那人,我不禁愣住了。
沈云祈推开众人,一贯清冷平和的面上压不住急切。
但身旁的人反应比我更快,裴修染显然料到沈云祈会来。
他扯了扯胸前的红花,抬手搂住我的肩膀,眉眼又带了肃然杀气:「沈侯爷还来做什么。」
沈云祈脸色惨白,眸色沉淀着不明意味,上前拽住我的手。
他的手劲很大,我被拽了一个踉跄。
「言言,跟我走。」
走什么?
此时我才感到更可笑。
裴修染扶住了身形不稳的我,我立刻挣开了沈云祈:
「谁不知沈侯早已逃婚了,现在又来拉扯是在羞辱本宫吗?」
「你觉得本宫很好玩,很好笑?」
余光瞥见沈云祈的指尖颤了颤:「言言,我没想真的…」
被我冷声打断:「请侯爷别再纠缠。」
沈云祈长睫微颤,语气竟带上乞求:「求你。」
高不可攀如他,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过?
我心底酸涩越来越多,压不住病气,竟重重咳嗽起来。
水镜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将沈云祈推开:「公主为救你才求陛下留你一命,那日凤阳阁兵变,若不是裴将军救下,她就被赐死。」
「你口口声声说为生民立命,可曾看过公主的境遇?」
「公主中毒你也不知,枉为沈侯!」
沈云祈怔了怔。
「水镜,退下。」
水镜自知失言,看了一眼我的面色,立刻退了下去。
眩晕感袭来,我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扑入裴修染怀里。
「沈云祈,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有什么东西重重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应声回头,清晰地看到沈云祈的面色霎时间变为惨白。
他喉头哽了哽,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竟是生生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断线的血珠沿着衣角滴落,在纯白的锦袍上化作一朵艳丽的血红花朵。
刺目而鲜艳。
我听到一声叹息自我心底溢出,但我终究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转身那刻,沈云祈神色一窒,眼里带着不可置信,往前一头栽去。
11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听过沈北祈的消息,仿佛他从我的世界剥离。
裴修染将我照顾得很好,自从北疆战事大捷以来,他和镇北军名声大噪,民心所向,又渐渐引起姜彻忌惮。
水镜从屋外急匆匆闯进来的时候,裴修染卸了银甲,一身素衣俯在榻边为我揉脚。
「咿!」
水镜端着茶盏急匆匆地跑出去,又替我们掩上了门。
我的面色也有些泛红,忍不住踹了他一脚,裴修染却不在意,手上的力度渐渐加重。
「殿下不喜欢臣被旁人看去?」
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我取出团扇遮面,又从扇页缝隙里看他:「你一个镇北大将军,成天给我揉脚,传出去难免遭人笑话。」
裴修染又从床头取了帕子给我擦脚:「臣尚且不在乎这些,太平公主殿下反倒在乎起旁人看臣的想法了?」
「…」
感觉又被他绕进去了。
我气急,扭过头不看他一眼。
身旁凛冽气息渐渐加重,裴修染凑到我耳边,炽热呼吸在我脖颈边打转:「殿下心意臣心领了,今夜必将好好侍奉殿下。」
还没等我反应,裴修染单手把我拎到浴桶边。
我自觉五指遮眼:「这是要本宫做什么?」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臣愿侍奉殿下,与殿下共浴。」
生平第一次感到慌张,我急忙向窗外看去,指望水镜回来救我。
「殿下不必再看,臣已经命水镜再去打一桶热水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裴修染什么耐心都没了,将我拎到身前,强迫我看向他,袖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催动。
衣物碎成碎片落于地上,我身上顿感一凉。
裴修染难得愣了一下,很快倾身过来,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殿下冷吗,很快就会暖起来了。」
…
情到浓时,裴修染轻声附在我耳畔:「殿下恨当今圣上吗?」
我双手抚上他伤痕累累的脊背。
以前不恨,现在恨了。
我下意识想反驳,不由我出声,被他迅速捂住了嘴。
「臣说过,本将与镇北军,愿为殿下裙下之臣。」
12
皇城再度兵变那日,整个京城又包裹着层惨白惨白的颜色,与那夜凤阳阁火光并无二致。
仅是跪伏在地的人换了个角色。
姜彻伏诛那刻,火光中隐约有另一个人影奔向我。
那人衣襟上燃了火,可他丝毫不惧,反而眉间带着喜意,直直向我冲来。
待冲到我面前时,我才看清这人竟是沈北祈。
「言言,这是他藏着的你写给我的信,还有你中毒的药方…」
「我拿到了,我终于拿到了…」
我下意识想扶起他,伏在屋檐上的羽林卫却比我先动手。
「言言!」
箭锋直直冲着我射来,裴修染策马回身救我已是来不及。
沈云祈面色一片惨白,我在他眼里看到痛苦惨淡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推开我,箭锋直直刺入他后心,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来。
「沈北祈…」
裴修染终于策马来到,他拦腰抱起我上了马背,又飞奔而过。
我回头,沈北祈趴在地上,目光涣散,一股股腥黏的血沫不断从他嗓子里涌出。
他嘴巴嗫嚅着,却在颤抖中发出呻吟般的呢喃声,模糊难辨。
「对不起…」
我想喊,张嘴却是喑哑的气声。
早以为自己是心如止水,此刻胸口却难言堵得慌,我极力想控制,滚烫的眼泪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裴修染把我抱在怀里:「别看。」
「虽非臣本意,沈侯也算是死得其所。」
镇北军迅速反应过来,将埋伏在檐上的姜彻暗子一网打尽。
裴修染将后事安排得很好,过了几日,姜彻暴毙的信息传遍整个京内。
太平公主姜清言登基,成为大明第一任女国君。
万民朝贺那日,裴修染虚握着我的指尖。
我身前是逐渐清晰的晨光,身后是数十万威风凛凛的镇北军。
双眸相对那刻,裴修染喉结微动,眼眸中映着璀璨的微光。
他眼底曾有千军万马的浩荡,可此时在那微光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愣住,他伸出手抵住自己的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迎着朝阳,口型却分明是:要不要试试和臣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上去牵住他的手。
沈北祈,你与我何必有执念,反正终不得如愿。